斯人千古不磨心
□ 本报全媒体记者 周 颖
这一年,约莫是南宋绍兴十三年(1143)。
抚州金溪。有一小童问父亲:“天地如何穷尽?”父亲笑而不答。他日夜苦思冥想不得解。14岁,读到《尸子》载“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有顿悟,提笔疾书:“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这个小童,叫陆九渊。
陆九渊出,心学由此开宗。他上承孔孟,下启王阳明,与朱熹为一时瑜亮,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社会学术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文化的风貌。
一
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贵溪上清镇东南六十里。应天山等来了让它声名远扬的那个人。
这一年,陆九渊已任浙江台州祠禄官,应学生彭世昌邀请来到贵溪,但见应天山南麓两山回合其前,如两臂环拱,臂间之田不下百亩,可供耕读,他当即决定结庐办学。半年后,他见应天山“宛然巨象”,改名为象山,自号“象山翁”,并将应天山书堂改为“象山精舍”。
此时,距离鹅湖寺那场惊动天下的论辩已经过去12年了。遥想当年,论辩引得八方学人如云雾般来聚。最终,他以“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的诗句一锤定音,质疑朱熹的学问耽于琐细,语带讥讽意。朱子不语,拂袖而去。
进士及第不过数年,面斥士林中备受尊崇的学问大儒,他心中可曾有过徘徊?
我们不妨先来读一读《陆九渊集》里的一则有趣故事:
陆九渊对友人谈论“三代而下,有唐虞三代遗风者,唯汉赵充国一而已”。汉宣帝问赵充国谁可以领兵,赵充国说:“没有能超过我的了。”门客劝他将功绩归到朝廷和诸臣身上,赵充国答:“老臣岂嫌伐一时事以欺明主哉?”陆九渊赞叹赵充国君子不自矜,君子直言其事,君子当为而为。
某种意义上,陆九渊又何尝不是另一个不肯伪饰的“赵充国”?他强调树立本心、将道德理想诉诸实践。批判世林逐利的风气,是他人生理念自然而然的本心流露,质疑理学治学方法,是他不假外求、心外无理哲学观点不假思索的真诚表达。
收拾身心,自作主宰。他心向光明,何惧之有?
二
陆九渊和朱熹,两个终其一生在光明的路上前行的哲人,胸襟气度自然不寻常。
自鹅湖之辩后,二人的学问之争改成了纸面的交锋,此后书信往来频繁,甚而,在陆九渊人生的一些重大时刻,诸如母亲丧礼的安排、兄弟陆九龄的祭文撰写等等,均能在其中捕捉到朱熹的身影。
陆九渊豪阔率性,他的气度简易、宏阔,动人心魄。从传世诗作中或可窥其一二。在《少时作》里,他写“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万古不传音,吾当为君宣”;在《书刘定夫诗轴》里,他“观君一巨轴,奚啻百庐山”。自少年时起,至湖北荆门知军任上病逝,他为之着眼为之费神的,从来不是个人荣辱与得失。
象山书院之胜,胜在学术,也胜在“家帅其教,乡化其行”。山间条件简陋,所谓“象山精舍”,其实就是寺庙废墟上搭建的茅棚,学生们自行解决食宿,“住校生”环精舍聚粮垦荒,结庐筑室。陆九渊每天鸣鼓开讲,音读清响,学生俯首恭听,整齐严肃。他讲孟子,讲本心,讲践履、为政、读书、友教……经过他们苦心经营,四方学徒大集,前后有数千人之多。“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陆先生教人何先?辨志。何辨?义利之辨”……辨志之声灌耳,向学之风蔓延山间。他还在学宫开设讲习,听众不论贵贱老少,溢塞途巷。
象山书院还充盈着道德情感的自然流淌。他不定学规,追寻心灵的自由和最高的主动状态,鼓励学生不受外物遮蔽,常常开展户外游学,歌诗抚琴,师生漫游胜境,涤荡世俗气。“吾党二三子,幽赏穷清旷……碧桃吹晓笙,白鹤惊春涨。”他的这种自然教育的理念,其精神内涵对现代生活仍有裨益。
以书院为基地,心学形成并延宕开去,此后蔚为大观的象山学派也得以建立。陆门弟子数千人,他们走出槐堂,走出象山,所到之处,举建书院,传习心学……
三
宋绍定五年(1232),江东提刑袁广微移象山祠于三峰山徐岩。自应天山而徐岩而梅花墩义学,近八百年间,战火、政策、兵灾、倾圮……象山书院几经废立又复建,“名再易而地三迁,其本末如此”。
早春的一个下午,我们爬上了三峰山,寻踪象山书院旧址。拾级而上,砍刀劈开断枝野棘,多拐几个弯不觉已汗流浃背,那些身着简朴长衫怀经世理想的书生的身影,似在眼前;明代武宗皇帝诏赐的“象山书院”四个大字仍在三峰山西峰的峭壁上,清晰可见;徐岩岩洞右上方如珠帘悬挂的名为“飞雪”的瀑布,王安石见过,徐霞客见过,杨简、傅梦泉、邓约礼等心学后辈见过……他们将这段行旅记忆或写入诗歌,或记于专著,或凿于三峰山的摩崖石刻,是行迹,亦是追寻往圣、求之于己的心迹。
如今胜景依旧,既清奇又颇有野趣。我贪恋满目山岩飞流间的美景,依依不舍回头望去。来时的路上,那岩顶倾斜下来的一汪碧波里,竟不知何时起静静躺着一道彩虹,在一圈圈轻柔水波里泛着红黄蓝紫的光晕,妙不可言。
造物的奇景就在那儿,陆九渊和他的象山书院就在那儿,每一个凝望它的人,都会聆听到各自精神的回响。
四方上下,往古来今,千古不磨心。
五老峰下鹿未老
□ 谢龙龙
雪后初霁的庐山,人潮涌动。与庐山的热闹不同,白鹿洞书院是清静寂寞的,千年时光静静地洒在白墙青瓦间,草木静静地生长,溪流静静地流淌,偶尔几个游客也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生怕吵醒了那些雕像和画里的人。这座隐逸在云雾深处的书院,正是诞生于最初的寂静之中。
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五老峰南麓的幽谷中,一水中流,无市井之喧、有泉石之胜,往东约3公里是气势磅礴、烟波浩渺的鄱阳湖。这座号称中国四大书院之首的书院肇基于唐,鼎盛于宋明。唐代贞元年间(785—805),洛阳人李渤与其兄李涉来到五老峰下,见其清幽寂静适合读书,开始在此隐居。李渤养了一只白鹿,鹿通人性,与李渤形影不离,人称李渤为“白鹿先生”,又因此地四山环合形似洞天,遂称“白鹿洞”。这样的传说让这座书院沾染了仙气。
南唐升元年间(937—943),朝廷在白鹿洞建立了庐山国学,以国子监九经李善道为洞主,与金陵(今南京)秦淮河畔国子监齐名,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四方之士受业而归,出为世用,名绩彰显者甚众”。此为白鹿洞书院办学之始。
北宋初年,庐山国学在南唐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进一步扩建;北宋开宝九年(976),江州士绅在此建立书院(或称书堂),白鹿洞正式创办书院,有四大书院之名,但后来毁于兵火。
南宋时期,白鹿洞书院终于迎来了它的鼎盛时期,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人——朱熹。淳熙六年(1179),朱熹出任南康军知军,当他看到白鹿洞书院残垣一片、杂草丛生时,感慨万千,决心要重建白鹿洞书院。为了筹措重建书院所需的资金,朱熹殚精竭虑四处奔走,并亲自参与书院的规划和设计,他还通过购置田产、征集图书、登堂讲学等措施振兴书院。书院重建后,朱熹制定了著名的《白鹿洞书院揭示》,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为治学纲领,为后世书院教育树立了典范。此后,许多书院纷纷效仿,将其作为制定学规的蓝本。
书院的建筑依山就势、暗藏玄机,五进院落布局严谨、错落有致。先贤书院、礼圣殿、白鹿洞书院、紫阳书院与延宾馆一字排开,贯道溪的流水与朱熹手植的丹桂相映成趣,洞中的石雕白鹿诉说着劫后余生的矢志如初,棂星门以北斗七星之形隐喻天人合一,礼圣殿与明伦堂隔溪相望,何尝不是对先贤的敬仰与当下践行的平衡。书院更有参天古木、小桥流水。这样清幽的环境自然是朱熹一心打造的读书好去处:“真群居讲学,循迹著书之所。”
除了良好的读书环境,朱熹的教学方法也令人称奇。他常带学生在山间漫步授课,认为“天地是最大的讲堂”,恰似书院传说中的白鹿——自顾自地在天地间啃食灵芝,自然学会辨别百草。当年的学生们就是这样,在春雾弥漫的清晨临溪诵读,在冬雪纷飞的夜晚围炉论道,知识的传递如同山间晨雾自然浸润。
白鹿洞书院的灵魂在于其开放包容的学术传统,其“讲会”制度,打破了传统教育的边界。早在唐末,颜真卿后人颜翊率弟子30余人在白鹿洞讲学。南宋时,朱熹与陆九渊的“鹅湖之辩”在此延续,陆九渊来洞讲解“义利之辨”,朱熹等师生为之触动,理学与心学的碰撞激荡出思辨的火花;明代王阳明在此讲授“致良知”,将书院推向心学传播的高峰。这种“百家争鸣”的精神使书院成为宋明时期的文化磁场,吸引着四方学子负笈而来,并回响至今。近年来,书院以国学教育、书院文化、书法课堂等为研学主要内容,弘扬尊师孝亲、崇德立志的传统美德,每年吸引超5万名学子参与研学。同时,邀请专家学者定期开展学术研讨和多元讲座,3月1日,乙巳新年后的第一期“白鹿讲坛”,以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胡阿祥的《为中国人说“中国”》开启。
千年兴衰,弦歌不绝。白鹿洞书院与江西师范大学、九江学院等高校深度合作,培养大学生的传统文化涵养,培育服务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的应用型人才。在全球化浪潮中,白鹿洞书院更成为文明对话的桥梁。2023年,白鹿洞书院承办了第二届“实学·气学·心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以及举办朱熹文化研讨会等;书院还与新加坡、韩国、德国等开展合作,赣鄱文化的精髓正通过白鹿洞书院播撒至世界。
“白鹿虽无归洞迹,青衿犹有读书声。”从李渤的呦呦鹿鸣到朱熹的朗朗书声,从聚会讲学的代代大儒到今日研学的莘莘学子,千年岁月流转不止,白鹿洞在松风明月间轻声诉说着永恒的人文理想,见证着学子们坚守胸怀天下、经纶济世的情操,正如书院廊柱上的楹联所书——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
也许这座千年学府就像那只破土而出、重见天日的白鹿,昭示着真正的教育不仅是知识的传递,更是文明基因的延续,文化的种子只等一个契机,终会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千古“辩”“论”映乾坤
□ 徐 勇
每次走进鹅湖书院,我都心生敬畏。这座隐于上饶铅山乡野的院落,以一池碧水、几进青砖,奔涌着弦诵不绝的学术清流,镌刻着薪火相传的家国情怀。
巅峰对决:学术争鸣中的思想高地
850年前,即南宋淳熙二年(1175)仲夏,鹅湖寺迎来一场学术盛宴。理学巨擘朱熹自武夷山携《四书章句集注》初稿北上,心学先驱陆九渊从金溪怀揣“心即理”手札东进,吕祖谦以婺学宗主之姿居中调和。
这是一场理学心学的巅峰对决。
朱熹拾级而上时,袖中《近思录》的批注尚带墨香。他强调“道问学”,坚信“格物致知”是叩开圣贤之门的锁钥,主张学者当如工匠剖玉,层层穷尽万物之理。陆九渊踏月而来,怀中揣着连夜写就的诗稿:“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他身处草野,心存宇宙,以“尊德性”为宗,视“发明本心”为根,认为真理不在竹简尘封处,而在灵台方寸间。三日激辩,陆氏兄弟吟出“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熹眉头微皱旋即拊掌而笑——这眉头间暗含对知识无穷的沉思,这笑声里蕴藏对宇宙浩瀚的探寻。
此次学术之辩,留下了“鹅湖之会”的佳话。自此,理学备受推崇,朱陆之辩33年之后,即宋嘉定元年(1208),朱子门徒徐子融、陈文蔚在鹅湖寺西侧建立“鹅湖精舍”,首设“四贤祠”(供奉朱、吕和二陆),聚徒讲学,此为鹅湖书院前身;宋淳祐十年(1250),江东提刑蔡抗奏请宋理宗赐名“文宗书院”,第一次以书院名之;明景泰四年(1453),书院得以重修与扩建,并正式定名“鹅湖书院”。
这场看似剑拔弩张的交锋,虽未“会归于一”,但开启了中国书院会讲与思辨探究的先河,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学术争鸣的代名词、学术平等精神的象征。
辩论归途中,朱熹即就绝句《过分水岭有感》:“地势无南北,水流有西东。欲识分时异,应知合处同。”以水流分合的情景,感悟“美美与共”的哲理。六年后,即淳熙八年(1181),身为白鹿洞洞主的朱熹特邀陆九渊讲学。朱熹对陆九渊“义利之辨”颇为推崇,将其《白鹿洞书堂讲义》刻石并题跋,以示永存。
理学以格物穷理的严谨编织致知的经纬,心学以明心见性的洒脱开辟圣域的路径。鹅湖书院成为宋明理学的母体,王阳明在龙场悟道怀想的“南赣之风”,钱穆考证宋学流变必溯的“江南之源”,皆伴有鹅湖青砖上的跫音。
挑灯看剑:热血沸腾里的家国史诗
朱陆“鹅湖之辩”标注鹅湖的学术高度,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论”则赋予其精神厚度。
淳熙十五年(1188)冬。辛弃疾的佩剑已蒙尘十三载,《美芹十论》的策论在临安官阁积满蛛网;陈亮的《中兴五论》被斥为狂言,蒙冤入狱的伤痕仍有隐痛。在鹅湖,两颗失意悲壮之心熊熊燃烧,要在破碎的山河间寻找补天的燧石。
彼时鹅湖,大雪漫飞。这场没有观众的豪论持续十日。
辛弃疾拔剑斫地:“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陈亮击节而歌:“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们纵论抗金雪耻之策,痛陈偏安苟且之弊,将家国情怀的血脉注入书院的精神基因。这场“鹅湖之论”让书院廊柱间回荡起铁马冰河的壮烈。当辛弃疾于瓢泉写下“醉里挑灯看剑”时,鹅湖的月光早已浸透词章;陈亮在《龙川文集》中疾呼“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正是书院青砖磨就的锋芒。
千百年来,这锋芒化作谢枋得(号叠山)绝食殉国的呐喊,化作方志敏忠贞爱国的血书。
谢枋得将鹅湖薪火藏进《文章轨范》,聚集义军转战南北。当元军铁骑踏破国门,这位孤臣大儒绝食明志,临终前在狱墙题写“天地寂寥山雨歇”,把气节锻造成永恒的典籍。
少年方志敏求学于叠山书院,深受爱国情操熏陶。这位忠烈志士身陷囹圄,大义凛然。其《可爱的中国》字字滚烫,用信仰赓续书院的精神图谱。
从辛弃疾壮志难酬“挑灯看剑”、谢枋得绝食题壁“天地寂寥”,到方志敏深情憧憬“光明前途”,鹅湖书院血脉相传,光照千秋。
闪耀古今:千年求索间的精神图腾
朱陆“千古之辩”可谓大师论坛,不仅是学术的交锋、真理的探索,更是灵魂的对话;辛陈“旷世之论”则是英雄峰会,不仅是诗词的酬唱、热血的交融,更是思想的升华。
“一辩”“一论”,奠定了鹅湖书院在中国文化史、教育史、思想史上的地位。
几度迁移,多次更名,鹅湖书院始终将学术思辨与英雄肝胆熔铸一炉。朱熹穷理尽性的严谨,陆九渊直指本心的通透,辛弃疾金戈铁马的激烈,陈亮经世致用的执着,在书院天井中交织成中华文化的全息影像。那些看似对立的命题,经岁月窖藏后都化作精神滋养:尊德性者终要直面苍生,道问学者不可忘却本心;词章里须有剑气,铁血中当存仁心。
“自古乾坤为此理,至今山水有余光。”暮色渐起,孩童诵读“为万世开太平”的清音惊飞梁间鸟雀。回望鹅湖书院,静穆而庄严。微风中,牌坊“斯文宗主”“继往开来”的匾额投下斑斓光影,仿佛先贤圣人仍在厅堂辩论。这座不设围墙的书院始终敞开怀抱,等待新的思辨者前来续写对话——关于传统如何新生,关于一个民族如何在叩问与求索中勇敢前行。
心学的火种 青原山的光
□ 本报全媒体首席记者 毛江凡
1510年三月,春意刚刚在枝头萌动。青原山下的一条黄沙大道上,一位夜归人挑灯夜行,步履匆匆。
只见他头戴儒巾,身着直裰,外披大氅,腰束革带,脚踩乌靴,神采卓然。
他,就是39岁的新任庐陵知县王阳明。这一晚,他刚刚给慕名前来的弟子们授完一堂课。当他走出净居寺时,已是夜幕四合,星河璀璨。
王阳明举头望向深邃寰宇,“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宇宙即心,心即宇宙,他坚定地认为,人的心是构成世界和宇宙的根本力量,一切事物无不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时光回溯到4年前。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阳明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谪贬至贵州龙场当驿丞。龙场万山丛薄,苗僚杂居,在这宁静又困顿的环境里,王阳明结合历年来的遭遇,日夜反省。
一日半夜,他望着窗外的浩瀚星空,忽然顿悟,心是感应万事万物的根本,由此提出心即理的哲学命题:“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王阳明认为,天道体现在万物运行中,而人是万物之灵。人们心中的良知,就是天道在人心中的体现。当人们不断扩充、实践良知时,就是在实践天道,“致良知即是天道”。
其后,王阳明心学不断强调“心即理”,“天地万物一体论”成为阳明心学的核心理论与思想精髓。
正德五年(1510)三月十八日,王阳明提任庐陵知县。他在庐陵只有六个月,然“为政不事威刑,惟以开导人心为本”,开始真正将其学术思想贯彻于行政实践。可以说,这里是阳明心学首践地。
这是王阳明为官生涯第一次主政一个地方,当时的庐陵社会秩序混乱,百姓生活困苦。王阳明到任后,先后发布十六份告示,迅速整顿吏治,减轻赋税。与此同时,他深感教育的重要性,积极推动讲学活动,并在当地创立了多所书院,通过讲学推动心学思想的传播。
青原山位于庐陵城郊,风景秀丽,环境幽静,是讲学的理想场所。在青原山净居寺静坐讲学,是王阳明任内的重要工作。讲学内容主要围绕他的心学思想展开,特别是“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理念。
王阳明的讲学深入浅出,吸引了众多的追随者和信奉者,“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最终形成了人数最多、学术成就最大、传承时间最久、影响最大也最为深远的江右王门学派。
王阳明离开庐陵后,他的弟子邹守益等人组织全府大型讲会,共同切磋“致良知”的方法和经验,每年春秋两季各办一次,遂成定例。经过江右王门学派的努力,讲会的影响越来越大,鼎盛时听者上千人。浙中王门学派钱德洪、王畿几次率弟子不远千里而来。吉安遂成“理学之邦”,被誉为“东南邹鲁,西江杏坛”。
明万历中期,王学弟子王时槐、胡直等人倡建会馆于净居寺僧舍之右,称青原会馆。会馆由五贤祠、传心堂组成。五贤祠供奉的是王阳明和他的四个弟子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
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王学传人邹元标、郭子章筹资将青原会馆从净居寺内迁至青原山谷口翠屏峰南,建九邑会馆,接迎学士文友。
清道光十九年(1839),吉安知府鹿春如在原址建阳明书院,聘状元刘绎为首任山长,劝捐储费,建库储书,选拔生员,教授经、古、诗、赋四个科目。
阳明书院风雨沧桑,几经废兴,1930年迁来了红军学校、红军医院,这里成了土地革命的教育课堂;1938年至1944年,改为国立第十三中学,培养了一批栋梁之材,成为抗战兴学救亡的赓续地。
2012年,吉安市按庐陵古建特色,在原址上原貌复建阳明书院,书院坐东北朝西南,分南北两院。中轴线由门厅、传心堂、五贤祠、魁星阁等构成。2014年3月,书院建成并正式对外开放,建筑古色古香,美轮美奂。
如今,走进阳明书院,只见一棵棵参天古木在春风中摇曳,它们的枝叶,仿佛交织成思想的网,拦住了尘世的喧嚣。而阳光透过缝隙,洒下信仰的碎片,落在青砖上,落在每个人的心里,似心学的火种闪烁着光芒。
推开传心堂的门扉,圣人王阳明讲学的声音,仿佛穿越时空,在耳畔萦绕。
而恍惚中,王学弟子们的击掌喝彩声与今天研学班孩子们的朗朗诵读声交织在一起,和着青原山的翠峰清溪、晨钟暮鼓,融为了一幅书香蓊郁的山水人文画卷。
走出书院,已近傍晚。青原山麓鸟鸣啁啾,仿佛在为心学吟唱。山风拂过脸颊,似智慧的银河在眼前流淌。在这古老又年轻的书院,我们与先贤对望,让内心不再孤独,让心灵不断丰盈,并汲取前行的力量。
当书院的灯火亮起,每一盏都是不灭的星辰,照亮着人们寻找真理的路。
一座名山,一方胜境,一代宗师,一门后学,共同成就了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灿烂辉煌的一页。500多年过去了,阳明心学的巨大现代价值,已为世所公认;江右王门学者的实践与贡献,必将被历史与未来所铭记。
白鹭洲上书声朗
□ 本报全媒体记者 钟秋兰
赣江如练,自吉安城东奔流而过。
从高空俯瞰,江水环抱处浮起一片绿洲,形若自在轻舟,又似素宣上洇开的墨痕。树影婆娑间,一片古建筑群静卧其间,于白羽纷飞中传出朗朗书声。
这便是承载了近八百年文脉至今仍生机勃勃的吉安白鹭洲书院。
南宋淳祐元年(1241),吉州知军江万里以水喻学,在沙洲中央垒土筑台,将讲堂悬于江心,立下“不独以文章取科第,愿以行己有耻为士人第一义”的宗旨,将理学精神与家国情怀注入书院血脉。这位心学门人不仅自己兼职担任书院教授给学生授课,还延请名儒欧阳守道任山长。从此,书声与涛声交织,孕育出庐陵文化的筋骨与魂魄。
这里曾是文天祥的求学之地。宝祐四年(1256),20岁的文天祥于此求学后高中状元,同榜进士中吉州占39名,书院一时声震朝野。理宗高兴地说,“此天之祥,及宋之瑞也”,赐匾“白鹭洲书院”。自此,白鹭洲书院闻名天下,“如吾庐陵士至二三万,挟策来游者不于州学则于书院”。书院之名,因文天祥的“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添悲壮。江万里与文天祥这对师生,终以忠烈相映:前者在元兵南下时投水殉国,后者狱中写下《正气歌》,以“天地有正气”之句传颂千古。他们的气节,如赣江之水,浸润着书院的一砖一瓦。
白鹭洲书院建筑格局独特。书院有记载:“在宋则前有泮池,中秋石为桥,升阶为书院,大门悬理宗御匾,进前则有棂星门,有文宣王殿,有道心堂,堂上有楼曰风月,后有山长厅,厅上有阁曰云章,曰峻极,阁之上书籍备藏,环纵栏杆。阁旁道舍森立,皆诸生肆上所,最后有浴沂亭。”
而关于白鹭洲的得名,文献记载源于唐代著名诗人李白,其诗中有“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之名句。由于白鹭洲屹立于浩阔的赣江之中,双水夹流,情景正与李白之诗句相合,所以被用作洲名。
元代买思永为重修白鹭洲书院作记时也写道:“谓洲在二水间,取唐人诗句以白鹭名其洲,因以名书院。”
泮月池水映天光,复古亭畔竹影斜。鹭池、风月楼与云章阁这些建筑历经数十次毁建,最后以清末格局静立江心,朱檐黛瓦间,留存至今的斋舍与楼阁,仍诉说着“屡毁屡复”的坚韧,又在历史的厚重中与时代生机悄然交融。
白鹭洲书院讲学之风没有因朝代更迭而淡去。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白鹭洲书院举办大型会讲,邀请“江右王门左派”核心人物邹守益主讲。这次会讲创下了当时会讲参与人数之最,省内近千名学子“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
今天的白鹭洲书院,是讲堂亦是课堂。
2023年2月,一场文化盛会为书院注入新活力。白鹭洲书院讲坛正式启动,首讲以《一代宗师欧阳修》为题,华南师范大学教授马茂军引经据典,将庐陵文脉的根系娓娓道来。此后,讲坛成为吉安文化地标:宋史学家包伟民剖析宋代科举,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郦波解读诗词美学,专攻美术史的尹吉男以《杏园雅集与〈杏园雅集图〉——以杨士奇及其江西文官为中心》为题揭秘明代江西文官群像……学者们在此以古论今,听众跨越年龄与职业,廊桥内外,思想的火花与江风共舞。
2024年11月29日至12月1日,书院再迎盛会:中国书院学会2024年年会暨庐陵书院文化学术交流会在吉安召开。60余位专家学者为当代书院保护与发展、赓续中华历史文脉提供了新思路、贡献了新方法。
“四面书灯映水红。”从赣江岸边的廊桥步入书院,恍若拿到步入时空长廊的钥匙,廊桥梁上悬挂的600余幅书画与诗词,串联起历史与当下。
文脉弦歌不绝。2013年,吉安以“白鹭洲古书院—近代学堂制—现代学校制”为主线,实施白鹭洲书院公园整体改造工程,不仅按古制复原了棂星门、六君子祠等,更将中山院的民国教室改造为文化展厅,以微缩景观与多媒体技术重现书院盛景。同时,吉安大力发掘白鹭洲书院文化底蕴,先后出版《吉安书院图录》《吉安书院志》《品读白鹭洲书院》《白鹭洲书院诗选注》等书籍,专辟白鹭洲书院文化展,实现文化遗产的活态传承。
“书院精神不仅是历史,更是鲜活的教育基因。”白鹭洲中学的钟声,是书院文脉的现代表达。每年9月,千余名新生踏过廊桥,在书院诵读《正气歌》,触摸文天祥笔下的“沛乎塞苍冥”之气。孩子们化身小小讲解员,为游客讲述江万里的办学轶事,或是在人文课堂上,以庐陵先贤为镜,思辨“气节”与“担当”。
赣江潮涌,白鹭洲浮。春汛时节,成群的白鹭从青原山而来,掠过书院的翘角飞檐。在它们翅尖划过的弧线里,南宋士子的吟哦与当代学子的晨读形成奇妙的共鸣。夜幕降临时,书院灯光映照赣江,宛如星河坠地。站在徐霞客泊舟处,赣水苍茫,游客或在赣江游轮上赏景,或岸边漫步听涛,感受“自然与人文共生”的独特魅力。
从江万里的第一堂课,到今天的密集学术对话,白鹭洲书院始终保持着它的哲学姿态。它不仅是吉安的文化名片,更是仍跳动着文化脉搏的时空坐标——在传统与现代的交会处,照亮着庐陵大地的过去、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