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 序
我去赣州峰山一个叫新建的村庄,缘于看到一个关于手工腐竹制作的视频。镜头中,山村人家的锅灶里蒸汽氤氲,妇人在灶台前有招有式地添着柴火。
橙红色的火焰从灶膛吐出火舌,一锅锅浓稠的豆浆慢慢变成腐竹——锅里豆浆凝成皮,妇人双手把它拈起挂在竹篙上,它沥出的豆浆仍滴回锅里,等着下一锅的凝皮。豆香随着蒸汽升腾,长长的竹篙上挂着一片片金黄色的腐竹。光影里,它们有着黄葛树落叶的色泽,有着水脉流动的肌理。这种带着柴火味、乡土味的传统美食手工制作技艺,深深地打动了我。
新建村位于章贡区最南端,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一条古驿道穿村而过,有几百年历史。1958年开始修公路之前,村人都是走古驿道出村,去往附近的沙石埠、王母渡赶集、卖腐竹。这里山多田少,腐竹曾是很多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
走过一条巷弄,攀上一级级台阶,转过几个屋角,走进一户依山的农家院落,一对夫妇从屋里迎出来,我认出他们就是视频里做腐竹的夫妇。
晒坪上,一根根竹竿放在木架上,长长的竹竿上晒着新出的腐竹,一排排一列列俨然就是一个腐竹方阵,阳光满院,腐竹闪着金黄色的光,让人感到一种食物的庄严和秩序美。
妇人摆好茶粿,热情地招呼我们在院子里喝茶,向我们讲着这里的山水之好,豆子品质之好,做出来的腐竹品相也好。桌上已摆好碗筷,男人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一股豆香味扑鼻而来。一碗豆浆下肚,一种很本土的味道被身体记录,暖意从体内升起。
妇人说,自己17岁就开始做腐竹,在锅灶前一做就是几十年。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中期是村里做腐竹最鼎盛的时期,几乎家家都开有五口锅做腐竹。老早以前,政府就有了帮扶政策。为了扶持村里腐竹产业,政府给家庭困难没有石磨的人家买石磨。做腐竹是个辛苦活,每日起早贪黑。凌晨两三点,各家各户就亮起了灯火,新建村可以说是“最早起的村庄”。
妇人带我们参观院落旁的腐竹作坊,两条长灶十口平底锅正冒着热气,蒸汽升腾豆香满屋,锅里的豆浆凝出一层皮,揭起,晾干,就成了腐竹。她说:“一个锅能做三斤多豆子,一天做33斤豆子的量,出成品腐竹20斤左右。作坊里,现在有了电动磨浆机、摇浆过滤器,省下很多时间和人力,但其他的工序都不能省。做腐竹要先破豆子,去豆皮——一个豆皮都不能留。豆皮带涩味,如不去干净,做出来的腐竹就不清甜。如用黑豆做腐竹,更是要仔细,只要有一个黑豆皮没有去掉,就会影响整锅腐竹的色泽和口感。”灶膛里柴火闪着暖光,“煮浆最要技巧,豆浆煮开后,用木刮刮去豆浆上的浮沫,锅里温度要控制在80℃,让豆浆表面凝结成皮。”
言语间,妇人麻利地拈起锅里的一层“皮”,上竹篙,下一层凝皮要十分钟左右,如此循环往复。
妇人笑着说:“每一锅都把豆浆熬干为止,最后一张腐竹叫糖竹,那是全锅的精华。只有这种柴火灶做的纯手工腐竹,才能做出糖竹。”“糖竹”,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糖竹,甜,是一锅腐竹的精华所在,大补。村里的女人坐月子,家里都会储备好糖竹,用糖竹与梅干菜炖肉给女人吃。
腐竹寓意“富足”,是外村人逢年过节送礼的珍品,在新建,它却是家常菜,也是重要宴席上必不可少的菜品。一到秋冬季节,手工腐竹就供不应求。为了让更多人品尝到地道的手工腐竹,她曾试着扩大作坊规模,无奈人手不够,村里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加之年轻人也根本吃不了这个苦,老的熟练工工价又高,做下来基本没什么赚头,很多人家都不愿做手工腐竹了,于是她成了村里为数不多把这门手工技艺坚持至今的人。
妇人说,随着产业推进,现在市场上出现了许多便捷的现代化腐竹加工厂。现代化生产的腐竹,加上精美的外包装,在市面上很畅销,价格也卖得不错。而自己的手工腐竹,不仅费时费力,价钱也卖不上去。手工腐竹产业陷入两难的尴尬。也有人建议她跟着市场走,加点添加剂什么的,让腐竹更有卖相。但妇人不为所动,依然坚持做自己的老式传统手工腐竹。她说:“好东西,不怕没人要。”
可喜的是,最近,村里正计划着建个村腐竹工坊,召集村里会做腐竹的人一起做腐竹,统一宣传,统一销售,充分利用网络平台的优势,尽可能把新建村的手工腐竹品牌传播出去,以此带动更多的村人回乡创业、就业。同时,也将尝试设立手工腐竹制作的体验工坊,吸引城里的游客来体验。
回程的路上,脑海里仍萦绕着腐竹的馨香、糖竹的蜜意……峰山赋予了新建村好山、好水,新建村也就有了糖竹一样沉淀下来的美好。新时代的村民守住了新建村的“古”,孕育出了新建村的“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