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 宁
几年前,赖韵如曾向我们说起她从前走过的一条山路。她有时一早从遂川左安出发,沿山路翻过轿子顶,到达上犹五指峰,然后搭车去往上犹;有时从上犹出发到五指峰,走上这条山路时,往往已是傍晚,夜宿山顶的盘古仙,第二天到达左安园溪。山路忽隐忽现,满山竹树灌木疯长。沿路很少人家,偶尔遇到某位挖笋的山民,韵如会和他们聊上几句,然后继续走路。如果顺路,她会听任他们帮她背上一段稍显沉重的书包。我想象她遇见的每位客家山民都像一盏灯,照亮她夜行的山路,让她有理由面对一整座山的空寂,也能笑出声来。
路的两头都是客家村落,事实上整个赣南丘陵都是客家人的集散地,韵如生长于斯,客家人直指南方的倔强、开启山林的敢想肯干、拥抱草木水泽的热烈、落地生根的自信和四海一家的包容,肯定会以某种方式融入她年轻的血液里,进而呈现在她的文本里。事实也正是这样。她在《水之秘径》等多个书写客家的文本中呈现出的写作宽度与厚度,以及追寻客家精神根性的勃勃雄心,都令人吃惊,让人很难相信写作者还只是个年纪尚轻的女作者。
在我不算完整的印象中,《水之秘径》应该是韵如踏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第一步。她走得很慢,却走得沉稳坚实,像客家人酿制米酒,每一道工序都用心。她不着急,对写作的名利丝毫不敏感,却耽于回味,对文字的得与失都了然于心。她的文本结构可能松散,却沟壑交错姿态横生;语言可能没有打磨到非常光滑,却元气淋漓;文体意识可能并不鲜明,表达却肆意饱满。她游走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却使文本呈现更丰富立体的现实精神。《水之秘径》之后,韵如像是突然找到了自己写作真正的源泉,从熟悉的生活中取材,乡间的,城居的,过去的,当下的,凡她所经历,都能成为形象,立在纸上。《你听,火在笑》里那一团盛大热烈的年关灶火,《阳台记》里浮游职场的女子阿绿,《摇晃记》里遭遇时代变迁的乡村文人宝先生,在并不太长的时间里,韵如成功塑造了一系列独属于她的形象。
文学源于生活。这句老生常谈的意思听起来像是,只要有生活,就有文学。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从生活到文学,从对现实的单纯感知到形成文本,作家们自有途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也姿态各异,有浅表的复制与被复制,有更难索解的变形与被变形。因此,生活通过一条怎样的秘径最终成就韵如眼下的文学样本,我没法考究。似乎从一开始,韵如的文字就贴着生活呼呼生长,成为现在热气腾腾的样子。不是简单的复制,也不刻意变形,她好像随手一抓,就能从生活中揪住某样东西,一个人,一件事,某个意象,然后审视揣摩,像她说的那样,找到某个支点,让形象树立起来。
如果一定要说,确实是生活成就了韵如眼下的文学,那可能是,她比大多数人都更擅长从生活中汲取养分。在韵如的自我叙述中,我会时常看见一个只身夜行翻越山路的人,一个抵达了城市却把根系留在乡村的人,一个只是占据了一小片阳台,却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的人。但无论生活的镜像如何变幻,她都能沉潜进去,细察其中的褶皱与纹理。也因此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血肉丰满,而不是退化为承载某个观念的空洞符号。《米斗雪,扑簌簌》里的贫困户和扶贫干部,都不是时代强音里可有可无的同质化注脚,而是一个个有情感温度具体可感的人。《城上记》写城市变迁,但韵如极力呈现的,却是宏大主题下旧城一段街巷里市井小民的人情冷暖与悲喜升沉。城市因此是人的城市。
我个人偏爱这种贴地的表达。
韵如还很年轻,看来也从不缺乏独自前行的勇气,她将继续深耕细作于她的南方丘陵与边城,在生活与文学之间的秘径往来穿越,用时代丰广的现实编织文本,用生活的原浆浇灌她已经富有辨识度的语言。年轻本身就意味着无限丰富的可能,韵如还能开辟更广阔的文学图景。我对此满怀歆羡,并致以深深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