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江西这本书
□ 万芸芸
历史长河中,每个重要的时间单元,江西都有自己独特的华章。春秋战国,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澹台灭明入赣,儒学南传;历南北朝至唐代,江西人文田园牧歌,深蕴厚蓄。宋明以降,英才荟萃,激荡时代风云,在诗、词、散文、戏曲等各个领域,风景皆好……
打开江西这本书,书页延展如振翅,轻盈灵动,飞越千年历史。
义熙元年(405年),五柳先生作《归去来兮辞》,解印辞官。“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他结庐柴桑,归隐田园。农耕的日子,有“带月荷锄归”的辛劳,也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还有“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惬意。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就这么直直奔赴心中的桃花源。
岁月流转,若千年时空可以交汇,陶渊明与汤显祖或许能成为挚友。一人躬耕田园,与风一起吟唱;一人埋首书斋,在玉茗堂的一个个幻境里,追寻人间的至情。“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临川四梦》浸染南国烟雨,成为我国戏曲文学的一颗宝珠,其演唱涉及的海盐腔、弋阳腔等戏曲声腔,更是深深影响了整个中国戏曲的发展。
打开江西这本书,字里行间有豪迈之音,慷慨厚重,响彻万里山河。
元丰八年(1085年),黄庭坚修书一封遥寄少年挚友,“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缅怀青葱时光。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而黄庭坚在人生短短数个十年中,开创了“江西诗派”。这个以“江西”为旗号的诗歌流派,秉持以故为新的文学理念,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有正式名称的诗歌派别。去往三衢的道路上,曾几醉心风景,“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回忆往事,陈与义百感交集,“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诗派里几十位诗人,有的并非江西人,共同的文学追求让大家齐聚于一种理念之下,激荡起有宋一代最有影响力的诗歌流派。
“北宋文坛四大家”中,三家在江西。除了山谷道人,还有欧阳修、王安石。熙宁三年(1070年),王安石变法遭到了守旧派的强烈反对,他复信一封,对强加于己的罪名进行反驳:“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王安石变法,是我国古代史上继商鞅变法之后又一次重大的社会变革,诸多举措影响深远。
生长在文章节义之邦,烈烈如火的家国情怀,成了江右士子与生俱来的特质。北宋内忧外患,文坛领袖欧阳修忧心忡忡,编撰了74卷《新五代史》。“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以史为鉴,发人深省。
打开江西这本书,一众诗人词客化身“导游”,留下诸多“攻略”,流连于这里山的巍峨、湖的辽阔、人的高洁。
贞观十三年(639年),“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前往海南省亲,途经南昌恰逢滕阁雅宴,他即席作文。“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这篇“千古第一骈文”,华彩呈现了豫章故郡的绰约风姿,也引出了江右的悠悠文脉,传诵千年。
赣江之滨,王勃凭栏叹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同样对前程感到迷茫的,还有被贬江州的白居易。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送客,谛听琵琶曲“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女技艺高超,然而身世飘零,引得江州司马涕泪沾巾,“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外,谢灵运、李白、韩愈、白居易、柳宗元、周敦颐、陆游、苏轼等,也把足迹和诗文,一起刻进了赣山鄱水间。
打开江西这本书,每个人都有自己钟情的“章回”:“朝士半江西” “江右书院甲天下”“陆王心学”“鹅湖之辩”……江西这本书缤纷如此,有待更多人去打开、诵读。
登楼亦为诗
□ 田 宁
很多年前,我面对一群年少的学生,讲授了语文课本里的《滕王阁序》,和他们分享了几个课文背后的故事。
王勃写《滕王阁序》时,年龄不超过27岁。而从序的内容来看,当时都督阎公大会江南名士,滕王阁上胜友如云,高朋满座。我曾想象一幅画面:面对高耸江天的滕王阁,王勃缓步拾级而上。那是一种“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是饱满的才情,是过人的胆识,是初唐诗坛端翔刚健的气象在一个人身上的集中体现。现在的滕王阁,入门有块浮雕,刻的正是“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画中江水滔滔,江岸芦苇萧萧,远处秋雁横空。王勃独立船头,衣袂在风中翻卷。《滕王阁序》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不仅仅是因为它浓墨重彩描绘了一座楼阁。一个年轻人,哪怕“时运不齐,命途多舛”,飘萍悲慨,他乡失路,却依然能够从苍茫的宇宙感受天地的阔远,从遥远的古人思想中不断汲取养分,葆有蓬勃的生命力,从而“不坠青云之志”。这或许才是一代代人为《滕王阁序》倾心并传诵不息的原因之一。
《滕王阁序》名句众多,“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自不必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都是佳句。这些句子或写景或抒情,写景声色动静皆备,抒情深沉激昂兼有。但我却对“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印象深刻。文言轶事小说《唐摭言》说,都督阎公听闻王勃写下开篇两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说不过老生常谈;但接着就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沉吟不语。但为何沉吟不语,《唐摭言》没说明白。而这两句,其实将滕王阁放置于浩大恢弘的空间里。仰视星空,滕王阁是南方七宿中翼轸二宿分野的地标,往南北方向看,滕王阁则是连接北边庐山和南方衡山的枢纽。滕王阁兴建于唐高祖时期,距离王勃登楼之时,不过100余年,与左近始建于三国时期的岳阳楼和黄鹤楼相比,显得太年轻。年轻的滕王阁,历史的厚度当然不如前二者,不能崇古的前提下,天界星宿和地表名山的比附,会不会让置身滕王阁的人忽然获得恢弘苍茫的空间感?当然说到底,写作的胸襟与气度,决定了诗文的品相。
古人因何喜欢登楼或登高?东汉末年王粲登荆州城楼,写下《登楼赋》,抒发去国怀乡的忧愁。之后有崔颢登黄鹤楼、王之涣登鹳雀楼、杜甫登岳阳楼、辛弃疾登郁孤台等,不胜枚举。楼台高耸,来自生活之外,是超出庸常经验的存在,于是登高者登上楼台之时,借它的高度离开脚下的土地,换个角度饱览风景,审视自己坎坷或平庸的一生。登高者往往暂时忘记一些东西,激发出更感性或更理性、更突出的别样情感。如此,登楼本身就是一首诗,具备超越的品格。古人登上高台,凭栏远眺,顿感天地悠悠,壮观天地尽收眼底,一杯酒喝下之后,挥毫落笔如云烟。而我们借助诗人的眼睛,得以看见个体有限生命之外的镜像,可能因此感慨变得深沉,生命增添厚重。
很多年过去了,我不再有机会和学生共赏《滕王阁序》,也不知道欣赏过《滕王阁序》的他们如今散落哪里。有一天我重登滕王阁,俯瞰奔流的赣江,想起“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两句,有一刻的共情。
琵琶一曲遗韵千年
□ 袁华琳
在江西的版图上,九江是一颗夺目的珍珠。她北濒长江,东临鄱阳湖,南倚庐山,形成大江大湖名山齐聚之大观。如此山川胜景,自然吸引无数文人墨客驻足流连。据载,仅唐宋期间就有50多位诗人来访过九江并留下608首诗歌,为此2017年九江市获得“中华诗词之市”殊荣,实属当之无愧。
说到与九江的诗文情缘,除了李白、苏轼等大文豪,不得不提的有白居易。白居易一生留下3000多首诗作,与九江相关的多达370多首,占生平创作的十分之一强,远远超过他外放在忠州、苏州、杭州期间的总和,而《琵琶行》可谓白诗中的经典。
有人说,《长恨歌》让白居易在大唐诗坛封神,《琵琶行》更乃一曲绝唱,二者堪称白诗双璧。《琵琶行》字字珠玑,句句含情,文质兼美,声情并茂,不仅当时风靡宫廷里巷,千百年来亦传诵不衰,显示出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作为一名语文教师,我为自己是江西人自豪,江西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让我沉浸其中。讲读《琵琶行》时,我和学生们一起感慨,陶醉,沉思。浔阳江,湓浦口,悠悠江水寂寞舟。左迁九江郡司马的白居易,送客至此,听闻舟中人弹琵琶,“铮铮然有京都声”,于是上前询问,拉开了故事的序幕。江月茫茫,秋风瑟瑟。琵琶女多愁,白居易善感。声声凄婉,句句悲凉,他们从各自的社会身份中跳脱出来,暂时在乐曲中得到共鸣。琵琶女的故事也许是传说,诗中的情节可能是虚写,但其景其情感动后人。于是,应湓浦口待客之需和大众消遣之求,附会白居易的诗句,建起了琵琶亭。睹物思人,观亭生情,琵琶亭成了“沦落人”的心灵寄托,也成了九江的地标性建筑,“司马青衫”成为令人落泪的典故。
今年是白居易诞辰1250周年。纵观诗人一生,772年他出生时,李白已离世10年,王维辞世11年,杜甫故去两年,大唐诗坛领跑的接力棒,历史性地交到他的手上。16岁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妇孺皆知,名动长安;27岁进士及第,挥笔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31岁考中朝廷吏部的书判拔萃科,授秘书省校书郎,从此步入仕途。
然而,815年,白居易上书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刺客,触犯了权贵利益,被指责越职奏事,贬为江州刺史;又因作《赏花》《新井》诗被诬陷“甚伤名教”,再贬江州司马闲职。从此,白居易的人生进入了一个特别时期。天涯沦落之痛、国事仕途之忧、亲友故园之思,最后只能化解在悠游山水之中。好在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士高气清,富有佳境”,他得以自我疗伤和思考人生。
谪居3年多,白居易写下了《琵琶行》《与元九书》《大林寺桃花》等脍炙人口的诗文,提出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以及“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又因喜爱庐山风景,特别是香炉峰、遗爱寺之间的胜景,白居易在面峰腋寺处修筑了草堂,并著有《庐山草堂记》,详细介绍了草堂的建造及装饰面貌,这对后世造园和园林学产生了积极影响。
818年,白居易被一道授忠州刺史的诏书催离了江州。他喜,亦有不舍。九江山水慰藉了他落魄的心境,给予了他无限的灵感,他则报以源源不竭的诗情和萦绕心间的眷念,正如朝夕不断的长江水,和那水上遗韵悠悠的琵琶曲……
文人风骨的自在行吟
□ 钱轩毅
有这么一个身影,伫立于大宋的某座阁楼之上,倚在暮色斜晖里,用闪烁着宽仁慈爱的眼神凝眸苍生,以孱弱的书生之身,面对来自朝堂的威压从容不惧、宁折不弯。7岁时就有“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之慨的牧童,此时更是内心一片空寂,生出弄笛盟鸥的归欤之思。这个孑然身影就是北宋著名文学家黄庭坚。
1082年,黄庭坚时任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知县。当时朝廷颁布征收盐税的政策,税额与政绩直接挂钩。其他县都拼命收税,黄庭坚目睹百姓的困苦,以“穷乡有米无食盐”为由,拒绝执行这一劳民的新政。10月的某个傍晚,雨后初晴,38岁的黄庭坚登上快阁,在晚晴余晖里,倚栏远眺,思绪万千,遂写下《登快阁》。
诗中他唤自己痴儿,化用众多典故,表达了对官场的不满。
晚霞的逆光中,诗人孤孑的背影隐在快阁的影子里。他远望无数秋山,落叶飘零,浩渺的天空显得更加辽远阔大。明月下,江水澄明如练,缓缓东流。诗人不由发出“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千古绝唱,这是诗人登快阁时所览胜景的描绘,更是诗人博大胸襟的写照。
人生羁旅,壮志难酬,出路何在?对于清高耿直的黄庭坚来说,离百姓越近,离官场就越远。既然做不到和光同尘、圆滑柔软,还不如坐上归船,吹弄着悠扬的长笛,回到那遥远的故乡去——我这颗心啊,只能与高洁的白鸥订立盟约!清学者翁方纲赞其为“绝高之风骨”,不屈、洒脱。
黄庭坚曾在官府前刻16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倡导“当官莫避事,为吏要清心”“不以民为梯,俯仰无所怍”的从政为官主张。如此铮铮风骨,导致他在官场处处碰壁,动辄得咎。
1095年,黄庭坚开始了一段越贬越远的生涯,直至1105年病逝于贬所宜州。这年9月30日,干旱多日的宜州下了一场小雨,酷热的天气为之一新,凉爽了些许。黄庭坚高兴得手舞足蹈,叫来友人范寥喝了几杯小酒。微醺后,黄庭坚脱掉鞋子,把双足伸到屋檐外淋雨。清凉的雨点落到脚面,他惬意极了,笑得满头白发散乱,回头对范寥说:“真舒服啊!官场诟谇谣诼,司空见惯,何必放在心上。哈哈,吾平生无此快也……”话音未落,他慢慢倒了下去,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1109年,黄庭坚门人护其灵柩从宜州归葬故里,其子把黄庭坚葬在黄氏祖茔之西、有着“华夏进士第一村”美誉的修水双井,前来拜祭者常年络绎不绝。
黄庭坚为我们留下了2000余首诗作。他创立的“江西诗派”,工于炼字和用典,风格奇崛生新,标志着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历程中宋诗特征的成熟和确立,也使得宋诗能以其独特的风格与唐诗并峙。“江西诗派”的影响几乎覆盖南宋初、中期的诗坛,直到晚清的“同光体”都深受其文学思想的影响,前后延续了800多年。
此外,黄庭坚的书法艺术成就甚高,为“宋四家”之一。2010年,他的一幅长卷《砥柱铭》拍出了4.368亿元的天价,创造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世界纪录,其作品的艺术价值和受追捧程度可见一斑。
黄庭坚的一生仕途黯淡,与他过人的才华极不匹配,但他在入世与出世间的洒脱无羁,终生坚守的风骨与气节,足以光风霁月、荡澜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