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邓爱勇

　　火车票一买好，红根的心里就有了着落。钢铁巨兽载着远行人的行囊和心绪，劈开夜幕一路南行。清晨时分，导航软件上的蓝色小箭头指向樟树，很快又把昌傅、黄土岗、罗坊、水西远远甩在身后，这座嗜辣的城市到了。

　　是先祖以清明祭扫的名义把子孙后辈们从北京、上海、东莞、浏阳等地召唤回辋溪邓家村的。清理杂草、挑担培土、焚香烧纸、点燃鞭炮、洒酒鞠躬……阳光照得人身上微微燥热，轻风和鸟鸣贴心地送来一阵阵清凉。山头满岭青黛，田间绿草茵茵，艾草开出了黄色的小花，小竹笋和野藠一日日长老，躺在地下的人睡去很多个年头啦，红根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梦到过他们。他对大姐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快记不清姆妈说话的声音了。

　　在花堆的路边店吃过饭，要回城了。大姐问起弟弟，红根，你呢，去哪里，住村里会不会不习惯？红根笑笑说，你们忙自己的去吧，我就待村里。这次回来，我计划好要多住几天的。

　　一个人住太冷清，要不要我给你做个伴？反正最近工地那边没什么要紧事，我晚回去几天也不影响，正好可以照管下村里的几丘田土，苗木栽下去管得少，快长疯了。年近六旬的大哥对红根说。

　　晴不过一日，雨水就来了，密密地下，打湿了村道，淋湿了桃叶，濡湿了发梢。雨也不过久逗留，不多时停歇而去，天色由阴霾渐转光亮。大哥抬头看过后，说，雨停了，我要去田里给苗木疏枝，你也做你的事吧。

　　你就是忘不了几丘田，还想重新当个作田人啊？红根笑话起大哥。到夜间，路灯在巨大的黑幕中撕开一个个口子，将大哥上坡的身影拉长，他要去找大他几岁的菊华闲聊，他与这个留守村里、无处可去的勤快人交好很多年了。他告诉菊华，等到湖南的这个工地做完，如果再没有其他合适的地方可以干活赚钱，他就跟在菊华后面，每天一起下田。

　　这是红根在村里才得到的消息。他由此惊讶地发现，曾经教过自己5年语文并兼任班主任的大哥第一次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这个任教多年的前民办教师在无奈离开钟爱的讲台多年后，竟然逆城市化而动，出人意料地重新规划起了一条与田土对话、和作物相守的路径。没有谁会怀疑这只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大哥的种种举动表明他正在疏远城市、回归乡村。他买在青年路的高层电梯房宽敞透亮，却长期空置积尘，连年节时也甚少入住。不仅如此，他还放出了要卖房的风声，就在清明返乡后的第四日，已经有同村人介绍的两拨意向者去看过了他要出手的居所。

　　房子卖掉后，把村里的老屋扒掉重建，晖晖一家过年时节回来就住村里，这事已经商量好了，他们都同意。大哥向红根证实了卖房的想法。

　　雨停停落落，这一日终又放晴。二姨娘从两三里外的步桥村打来电话，说，小敏从长沙回来了，这次要多待几日，帮我把玉米、花生种完，你们几兄弟都来吃午饭。吃过饭，二姨娘也不歇一歇，她要去邻村喻家买育好的辣椒苗：“你们要不要？我多买几蔸。”

　　我跟你一起去，买点带回浏阳，得闲时，我开了荒，辣椒、茄子、豆角可以摘几茬，卖给工地食堂，去年赚了有七八百块呢，还摘了几个三四斤的小西瓜。大哥说。要去浏阳了，晨雾笼罩着村庄，大哥拎着秧苗和衣物上了坡，坐上了菊华发动起来的摩托车。嘟嘟嘟，摩托车跑远了，留下一片冷清，红根想起了20多年前姆妈牵着小侄女的手站在坡脚下送他去上学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还不懂得回望，只想着往前走啊走。多傻，他眼角热起来。

　　下过几场或急或缓的雨后，红根待在村里的日子就过了一个星期。门前香椿树枝叶疏朗，高过屋顶探入天空，大大小小的鸟儿飞上枝头跳跃鸣叫、追打嬉闹；几个老少妇孺有时聚在菊英瓦屋前的空地上聊上一阵，不多时又很快散去，笋根家的小孙子一个人在墙根下啊呜啊呜叫唤着打发他孤单的童年；掌灯时分，打零工归来的小红和她80多岁的老母亲发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独居的晚香在老灶头前制造着村里为数不多的炊烟……孤寂冷清已久，红根却丝毫没有逃离村庄的念头。晚上，他敲门走进了70多岁的邻居富恒家里，在饶有兴趣地看过富恒浸在碗里的豆种瓜种，又东拉西扯地听过一阵村里年代久远的旧事后，他走出屋子，抬头就与夜空中的几颗星子相遇。那一刻，他定住了脚步，在油蛉虫此起彼伏的奏鸣声中顿感时光倒流，仿佛瞬间回到了某个拮据不堪却又热气腾腾的童年夜晚。

　　我们去把三家塘边的那块菜土重新开出来，三哥说。母亲走后，父亲独居在村里，一改以前不沾农事的做派，菜越种越好，菜头、莴笋个头喜人，辣椒、茄子油光锃亮。他睡去12年了，留下来的菜地像山林一样日渐荒芜，成了藤类、荆棘、杂木和小蜥蜴的家。借来了锄头镰刀，红根和三哥奋力砍、挖、扒，但根系早已深深吃进土里，藤条紧紧缠绕抱团，清除它们颇费力气。干累了停下歇息时，红根看几眼不远处的坡上。那里松柏苍翠，日照充足，投下的浓荫在周边杂草丛中渐似营造出一片幽静意象，是个长眠的好地方。在邓家村，轻风带走了所有的愁绪，天空装得下全部的心事，一块菜地一把锄头才是留守人眼里世界的所有。

　　在村里住过十几日后，来不及在地里栽上蔬果秧苗，红根回了上海。没隔几日，三哥就发来了他和亲友、同学在新开菜地里劳作的图片。在咣当咣当的地铁车厢里，红根点开图片，一遍遍放大、滑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身边的陌生人当然不会知道，屏幕里的一块土坷垃、一株小秧苗，能给一个离乡渐久的人带来多少不能言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