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秋兰 文/图

　　这是一群普通人。不过，他们的故事有关死亡和奉献。

　　一条沧桑的老街，一间普通的小店，一群不同面孔的店主……在新余，有这样一家特殊的粮油铺，21个人“凑份子”成了“股东”，店里的收入都用于新余市红十字会“莲丝信使”服务中心的志愿活动。他们的领头人叫黄河，他是新余钢铁厂职工，也是新余市红十字会“莲丝信使”服务中心的主任。黄河的身边，是志愿者刘新萍、吴志人、白永明等人，他们的背后，是该市600余位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

　　哀伤也能抱团取暖

　　知道黄河，是因为江西省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夏晓雯的推荐。她说，近年来新余市民间遗体器官捐献工作一直走在全省前列，“这和志愿者黄河等人的努力分不开”。“21个人筹资开了家粮油小店，以小店为落脚点展开遗体器官捐献志愿服务，特别不容易。后来很多新余人知道了，为他们的精神所感动，对遗体器官捐献的心态也从最初的抗拒变成了理解。”

　　见到黄河是在今年的清明节前夕。4月3日，笔者从南昌赶到新余市长安陵园，天色尚早，陆续已经有市民手拿鲜花来陵园追思亲人。在陵园的一侧，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园也开始有人到达。在这里，一共安眠着从2009年到2023年去世的不同年龄段的46位遗体器官捐献者。每年的清明节，新余市红十字会都会在这里组织集体追思活动。

　　“我志愿成为遗体器官捐献者之友，秉承红十字会精神，宣传捐献理念，尊重关爱生命，践行志愿服务，努力成为一名无私奉献的捐献志愿者！”“我承诺，百年之后，我将有用的遗体器官，无偿奉献给最需要的人，为挽救他人生命作出最后的贡献！”10时整，黄河代表志愿者领读宣誓词。他穿着红十字志愿者常穿的红马甲，戴着眼镜，国字脸，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

　　追思现场音乐低沉，气氛肃穆，刻着46位遗体器官捐献者姓名及生卒年月的大理石纪念碑静默又庄重。“黑暗降临，阴云密布，命运之神让您跌入深谷，但您仍然拥有选择的权利……您来过，您不曾离开，您用平凡生命的最后闪光，把人间照亮，朋友，感谢您。”身穿红马甲的志愿者们手持表达哀思的黄色菊花，用诗歌朗诵表达对遗体器官捐献者们的敬意。这群“红马甲”，有来自新余市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也有来自“莲丝信使”服务中心的志愿者，他们中大部分还有另一种身份：遗体器官捐献者的亲属。曾经，他们只能独自感怀追忆亲人，但有了遗体器官捐献者纪念园和“莲丝信使”服务中心这个公益组织，他们不再独自躲在隐秘角落，哀伤也能抱团取暖。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这些志愿者来自新余市各行各业，有各自不同的工作，纪念仪式结束，他们如水滴归入大海，散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但黄河、刘新萍、吴志人等人，还要安排人手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位于新余市老西街的粮油铺，店要开门离不开人，出资凑份子的中坚力量就成了轮流守店人，打理着粮油铺的日常。

　　有了“解忧杂货铺”

　　店开着就需要守店人。守店可不轻松。

　　黄河、吴志人、白永明都是新余钢铁厂的工人，上班轮休制，守店也轮流安排，自由职业的刘新萍就成了守店的主力。11时左右，追思会结束，黄河等人抓紧时间处理会后事宜，刘新萍带着笔者穿过大半个新余城，来到了粮油小店所在的老西街。

　　老街斑驳窄小，两边的房子大多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建造的黄色砖房，电线横挂缠绕，已显出老态。“别看现在老西街是这个样子，从前可是新余市最繁华的地方。”刘新萍圆脸微胖，气质可亲。随着“哗啦”一声，粮油小店的卷闸门被她推了上去。

　　阳光打进了小店，里边整齐码放着粮油、香烟等商品，是常见兼卖杂货的粮油铺的样子。才刚开门，店里的空气有点闷和潮湿，刘新萍搬了个塑料凳放在店门口请笔者坐。刚进4月，门口枝干遒劲的老树正吐着新芽。其间，有贩卖草莓的商贩骑着三轮车摇摇晃晃从门前经过；看到粮油铺开门了，对面美发店染着黄头发的小哥过来转悠了一会儿。一切显得日常又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刘新萍成为小店的“股东”是因为她的母亲。2019年6月13日，刘新萍63岁的母亲袁淑兰因心脏不适在新余市人民医院去世。此前，老人已经签署了遗体器官捐献志愿书。按照她的遗愿，家人将她的遗体捐献给井冈山大学医学部。老人过世当日下午，新余市红十字会遗体器官捐献服务中心的志愿者们仔细地为她整理了遗容，举行了简朴的遗体告别仪式，随后井冈山大学医学部的工作人员用车接走了袁淑兰的遗体。看着车辆驶离，刘新萍心里既有失去至亲的惶恐和悲伤，又有了隐隐约约的牵挂，感觉母亲还在这个世上。

　　“我母亲是位了不起的女性。”说起母亲，刘新萍语气中透着不自觉的自豪。袁淑兰早年离异，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走南闯北做生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无论生活多么坎坷多么忙碌，她都把自己收拾得既精神又精致。对于遗体器官捐献，她也是早于女儿接触到。刘新萍在母亲的影响下，也带着女儿签署了捐献志愿书，一家三代人都成了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

　　母亲的过世更让刘新萍成为新余市红十字会“莲丝信使”服务中心的“铁杆”志愿者。“莲丝信使”服务中心的成立，既是为了宣传遗体器官捐献公益事业，也是为了已签署遗体器官捐献志愿书的志愿者及逝者家属提供援助及抚慰。为此服务中心的志愿者常常要上门看望，但没有经费，志愿者们常自掏腰包买慰问品，这让只是普通人的他们感受到了经济压力。怎么办？大家一合计，不如凑点钱开个粮油店，店铺可以成为志愿者的落脚点，利润可以作为服务中心的日常开销……2019年4月，公益小店开张，刘新萍是“21个”之中的“1”。

　　就此，新余市老西街180号，一个店招上绘着红色爱心的粮油小店出现了。拥有21个“股东”的小店成了志愿者们的“解忧杂货铺”。

　　释怀与坚定

　　黄河是“21个”的召集人和核心，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笔者和刘新萍边聊边等，直到中午12时40分，黄河才带着另外几名志愿者匆匆赶到店里，并热情地邀请笔者一起吃中饭——十多个饭盒拿上了桌面，一半是饭，一半是菜。饭有点硬，菜有点辣，有人被辣得发出“嘶哈嘶哈”的声音。

　　吃饭期间，一个男人踱进店里和黄河几人打招呼，听到笔者问为什么要在老街开店，他接话：“因为这里的店租便宜啊，一个月1000元，开店成本小，店铺维持得下去。”黄河笑笑，对笔者说，那是房东，就住在店铺楼上，有时候也会来帮忙照看店。

　　房东说笑几句又走开了。吃饭中，不时有顾客光顾，买的商品都很小，一包烟，一瓶水，甚至只买一个打火机。黄河不时放下手中的盒饭，在记录本上一一记录下来。

　　饭吃得很快。趁着好几个“股东”都在店里有人看店，笔者请黄河说说自己怎么入了公益这个“行当”。黄河的神情顿了顿，沉默了会儿——“其实，我也是遗体器官捐献者家属。”黄河打开了话匣子。

　　黄河1970年6月出生，曾经当过兵，退伍后在新余钢铁厂工作，2010年便参与到遗体器官捐献志愿服务中。2015年，他时年38岁的小弟弟因病去世，按照弟弟的遗愿，眼角膜及遗体都捐献出去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生离死别，黄河很长一段时间没能从弟弟这件事情中回过神来。有一次他做梦，梦见弟弟没有穿衣服蹲在一间砖瓦房里，房间里光线暗淡，弟弟一个人，眼神孤单可怜。醒来后他心里针扎一样自责：听从弟弟的心愿捐献遗体器官，到底做得对不对？

　　煎熬中，江西省红十字会工作人员给他打来电话，告诉他弟弟的眼角膜捐给了3个人，这3个人都重见光明了。那一刻，黄河释怀了：弟弟的选择是有价值的。就此，他成为一名坚定的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不仅自己签署了捐献志愿书，还热情地投入到了这项公益事业的宣传服务中。

　　但在早期，遗体器官捐献并不被大众理解。很多人看到志愿者宣传，就觉得“晦气”，避之不及，甚至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有本事把你老婆也捐了去呀。”在外面得不到理解，在家里，爱人也不理解。2018年除夕下午4时，一位80多岁的捐献者在医院去世。接到电话，黄河半个小时就赶到了医院。彼时，只有逝者的孙女在场，悲伤又无助。黄河带着几名志愿者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忙联系对接受捐医院，同时帮忙联系社区负责人，开具社会关系证明、死亡证明等。

　　“当时社区负责人去广西过年了，真的是好一阵折腾，直到第二天大年初一，才处理好各种关系，通知南昌接收医院派车来接遗体。”次日，还没有吃饭的黄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掏出钥匙开门——门打不开，被生气的爱人反锁了。心有愧疚的黄河不敢对爱人有怨言，说尽了好话，一个多小时后，爱人才让他进了门。

　　从“1”到“600”

　　黄河遇到的是回家吃“闭门羹”，刘新萍的丈夫则以为她进了传销组织，再三劝阻。但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都得到了家人的理解，刘新萍的丈夫也加入了志愿者队伍。

　　之后，新余钢铁厂工人吴志人、白永明、程青海等人陆续加入，组成了以21人为骨干的志愿服务队伍。开了粮油店，有的人负责守店，有的人甚至还要扛着米面油爬楼送货。“做志愿者于自己并没有好处，这样无私付出到底值不值？”“让人延续了生命，获得了新生，值得！”作为工人，无论是黄河还是吴志人、白永明等人，都不善言辞，但答案一致。

　　从早期看到志愿者做宣传工作退避三舍，到现在偶遇过世的遗体器官捐献者在志愿者们的操办下体面庄重地离开，新余市很多社区的大爷大妈在思想上都有了改变。

　　80多岁的方瑜莲便是其中的一位。方瑜莲中风后偏瘫，行动不便，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家里。没成为遗体器官捐献志愿者前，她精神萎靡，总感觉无所依托；签署了捐献志愿书后，刘新萍知道了她的境况，便经常上门去看顾她。一来二去，家里少了药、门锁坏了、水龙头要修了，方阿姨都给刘新萍打电话，志愿者们总是第一时间上门为她解决问题。方瑜莲也乐观了不少，会借助轮椅到小区院子里转转，看到邻居，也会善意地打打招呼。

　　向死而生，方瑜莲的生活反而有了生气。她住的是政府提供的廉租房，还领着生活补助，虽然行动不方便，但她仍然把家收拾得干净整洁。“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方瑜莲说。清楚遗体器官捐献的意义吗？方瑜莲点头：“都理解的，国家管了我吃住，对我这么好，我也要去做帮助他人的好事！”

　　从遗体器官捐献志愿服务队到“莲丝信使”志愿服务中心；从“1”到“21”到“600”，新余市遗体器官捐献公益事业回声渐响。3月27日，新余市红十字会在抱石公园广场开展遗体器官捐献宣传及志愿报名登记活动，一名市民当场加入遗体器官捐献登记志愿者队伍；4月9日，新余市红十字会在同一地点开展“生命·遇见”2023遗体器官捐献宣传活动，7名市民成为遗体器官捐献登记志愿者。整个清明缅怀纪念月活动，有意向登记遗体器官捐献的市民40余人，成功登记24人。

　　5月20日，中国红十字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会长王可在井冈山举办的全国首届人体器官捐献生命接力运动会上说，我国人体器官捐献工作自2010年启动，谱写了“生命至上”的华彩乐章。人体器官捐献被社会越来越广泛地认可和接受，成为我国社会文明进步的新风尚。新余市“凑份子”公益小店的成长，正是时代潮流的一种独特体现。

　　文章截稿时，从江西省红十字会传来消息，截至2023年4月底，全省遗体器官捐献登记志愿者累计18.2866万人，实现遗体器官及组织捐献1924例，其中人体器官捐献1260例，角膜捐献593例，遗体捐献505例，挽救了3300个濒危的生命，让1100名角膜病患者重获光明。江西的器官捐献工作连续4年居于全国第一方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