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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如何发生的

  □ 阿 袁

  在北方读大学时我遭遇到的最尴尬的事情,是别人问我哪里人,一开始倒还无所谓,那时天真,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还有地域鄙视链这回事。“你哪里的?”“江西的。”我朗朗而答,和那些来自北京上海的同学一样。 “哟——老表呀!”这有意无意拉长的袅袅余音,还有与之相配套的表情,让我莫名其妙,等到之后明其妙了,别人再问“你哪里的”,我要么置若罔闻,要么高亢地反问一句:“江西的,怎么了?”问的人总是被我那过犹不及的高亢吓一跳,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可能,她假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身份认同的艰难,可不止会发生在菲利普·罗斯的小说《人性的污秽》里;可不止发生在电视剧《虚构安娜》里;可不止发生在从乡下来到城市的沈从文身上;它也会发生在一个江西学子身上。

  大学四年,我差不多就是以这种“刺猬的优雅”方式,以一种“反老表”的方式,来表明我的老表身份的。

  真正爱上江西,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们学校的外教艾米丽,一位来自英国约克的迷人女性,有一次和我聊起中国。她到过中国很多地方,也在北京上海等地的大学任过教,她对北京上海不以为然,“just big city(只是一个大城市)”,她说,全世界的“big city(大城市)”都差不多,不管是伦敦还是纽约,都是一样一样的,太多人,太多车,太多商业中心,即使是文化场所,也不过是商业的变装而已,和阿尔莫多瓦电影里那些涂脂抹粉的变装人一样。但江西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油菜花。艾米丽特别喜欢油菜花,她说中国的油菜花,是可以和梵高的向日葵那样,成为世界性伟大艺术的,如果中国也有一个“疯狂的梵高” 的话。

  艾米丽看的油菜花,不是婺源的油菜花,而是江西南部宁都的油菜花,虽然宁都的油菜花没什么名气。艾米丽去宁都,本来也不是去看油菜花,而是去看翠微峰的,她对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很感兴趣,看了赵园先生的随笔《易堂寻踪——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所以按图索骥来翠微峰寻踪了,没想到, “我一抬头,立刻被前方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金黄色所震慑,这是我这辈子最眩晕的艳遇之一”——她说她还有一次眩晕的经历,那是在日本京都看见漫天飞舞的雪一样的樱花。

  人真是有意思,我听了那么多年刘天浪先生的“江西是个好地方,好呀么好地方,山清水秀好风光”,却从来无动于衷。但艾米丽这句把江西放在中国和世界语境下的赞美之词,却让我热泪盈眶。

  人要确认自我,有时需要他者的眼光。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不是白雪公主的后妈蠢到不知道自己的长相,而是她知道一个人长得如何,她自己说了不算,镜子说了算。

  而艾米丽,就是那面镜子。

  之后就一再去宁都了。

  我本来不是一个爱重复的人。经常听到有人说,什么什么书我看了好几遍,什么什么电影我看了好几遍,我觉得不可思议,再好看的书,再好看的电影,我也不太可能看了又看,毕竟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也毕竟这个世界美好的事物太多,如果总在一件事情上盘桓,很有可能就会错过其他美好。所谓顾此失彼大概就是这意思吧?而我是那种贪心的人,对此与彼,都想要呢。

  但宁都,却让我一而再再而三了。

  我发现,北方人总是比南方人更爱南方,艾米丽之所以被宁都的油菜花惊艳到,和她是约克人不无关系。约克在英国北部,一个出现了《呼啸山庄》那样“冷酷的浪漫主义”爱情小说的地方;而梵高也是荷兰人,一个世界的北方以北,所以梵高才会被法国南方阿尔的向日葵所惊艳,画出了不朽的《向日葵》;而写出“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韦庄,是京兆人,也就是今天的西安人。总是北方的艺术家,把南方之美表现到极致。

  乡土的,也是现代的;乡土的,也是世界的;乡土的,也是艺术的。

  这是艾米丽和梵高告诉我的,梵高如果画的不是向日葵,而是摩天大楼和汽车,他的画,还能打动全世界人民吗?还能是全世界人民的乡愁吗?还能在美术史里不朽吗?

  不知道,反正没有哪一个画高楼大厦画汽车的艺术家,可以和画向日葵的梵高相比。

  如果你是北方人,三月去江西宁都,看了阡陌纵横的黄灿灿的油菜花,看了人家院子里篱笆上开的绿白色豌豆花,看了花间飞舞的白蝴蝶黑蝴蝶蓝蝴蝶,又在古老的活了几百年的樟树下坐了半下午,喝了一碗或几碗芝麻擂茶,吃了玉兰香片,一定会让你生出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之伤感的——除了艾米丽,韦庄是另一面镜子呢。

  更不要说吃宁都那些“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菜肴,三杯鸡、大块鱼、小布红烧肉、擂砵空心菜,这些东西,听起来简直就像那些叫“小翠”“小芳”的乡下女子。如果是以前,我是要大大地嫌弃它们土气的,恨不得给它们改一下名字,改成“踏雪寻梅”“花样年华”才好,但现在,我觉得这些老老实实的名字挺好,至少不像海明威《流动的盛宴》那样虚头巴脑,当初看见这个书名,我以为可以趁机在书里大快朵颐一番的,虽说意吃不饱,但那时穷,我是经常用意吃来代替实吃的。没想到,《流动的盛宴》里根本没有盛宴——除非把乔伊斯菲茨杰拉德斯坦因当盛宴吃,不然,读者只能跟着饥肠辘辘的海明威在巴黎各个咖啡馆喝一肚子咖啡了。

  但宁都的菜肴,不会这么忽悠你,鸡是鸡,鱼是鱼,调料是极少的,素以为绚,你一道道吃过去,或者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或者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秾是秾,纤是纤,都单纯,都清白,都一派天真烂漫到底,和宁都的油菜花豌豆花那样,有一种“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的青涩之好。

  爱上一个人或一个地方,有时一秒钟就可以完成,但知道一个人或一个地方的好,有时可能要用上半辈子。

  我对江西对宁都的爱,就是如此迤逦如此曲折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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