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冬明 李芳
题记:
干将发硎,有作其芒。
——梁启超《少年中国说》
11月26日,江西赣州,章江之畔,一幢两层楼的赣南客家民居内,上海韬奋纪念馆(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副馆长张霞女士不时驻足细看屋内的展陈。一套封面斑驳泛黄、用细纹米色布制成的书籍,引起了她的格外关注。这套书共3卷,封面中间套印3厘米的红带,红带上印着“资本论”三个醒目的大字,庄重美观、落落大方。其上方印着一行繁体小字“卡爾·馬克斯著 郭大力 王亞南譯”。
这套书是85年前(即1938年)出版的《资本论》首个中文全译本。这幢客家民居,是翻译者之一郭大力的故居。穿越历史的天空,走进战火纷飞、颠沛流离、追寻真理的年代,让我们重温《资本论》首个中文全译本的翻译出版历程,体悟这段至今传为佳话的“传奇”岁月。
一
1937年秋,刚从战火连天的上海千里迢迢回到故乡的郭大力,仍在专心致志地翻译《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在赣州南康三江乡斜角村,这间光线较暗的客家民居厢房里,他先译出初稿,再修改、誊清,然后辗转寄往上海读书生活出版社。为了减轻重量,译稿用最薄稿纸(航空纸)誊抄。
厢房逼仄,外面是天井。每天早上洗漱之后,郭大力翻译2个小时,稍休息后继续工作4个小时,下午工作3个小时。傍晚后,他在田野小路上散步或打理菜园;晚上, 再在微弱的桐油灯光下,工作3个小时。天天如此,从不间断。
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当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郭大力心急如焚、瞋目扼腕,但眼前的翻译工作却需要他心静如水、蹙额深思。因为,他深深知道:宣传真理,方可唤起民众;凝聚民心,才能救亡图存。
1867年问世的《资本论》是马克思主义最厚重、最丰富的著作,被誉为“工人阶级的圣经”。然而,历史却未曾料到:70年后,江西南部一个小村落的这间老屋里,一串串德文单词正变成一个个中国方块字,这部“始终闪耀着真理的光芒”的巨著,即将完整地走进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其实,郭大力与《资本论》中文翻译早在1928年就已结缘。“国际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这部光辉巨著之译成中文,那是大革命失败后全国革命青年的热切期望。”(经济学家许涤新语)这年1月,从大夏大学(今华东师范大学前身)毕业不久的郭大力,从上海来到杭州,栖身于一处偏僻寺院。禅房寂寂,他开始了第一次的《资本论》翻译。郭大力后来回忆说:“大革命失败时,我正在大夏大学读书,又受了李石岑先生的影响。当时思想上震动很大,就下定决心翻译《资本论》。”在寺院,郭大力巧遇大革命失败后愤然离开北伐军的王亚南。两人一见如故,志趣相投,遂计划合作翻译《资本论》。
半年后,郭大力、王亚南翻译完成《资本论》第一卷,然而面对译稿他们却并不满意。马克思为了撰写《资本论》,花了40年时间,读过1500多种文献,其中直接引用的文献达800多种,涉及经济学、哲学、政治学、法学、历史学等领域。翻译这部篇幅浩繁的巨著,其难度可想而知。两人决定下力气苦修德语,先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要来源——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经典著作入手,潜心钻研和翻译。随后短短几年间,郭大力独译或与人合译并出版了大卫·李嘉图的《经济学及赋税之原理》、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朗格的《朗格唯物论史》、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约翰·穆勒的《穆勒经济学原理》等一系列著作。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的炮火,将先前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卷译稿损毁,但这丝毫未动摇他们的决心和信念。1935年,郭大力与从欧洲游历回国的王亚南在上海重聚,两人依据由苏联马克思恩格斯研究院校正过的最新德文版,并参照了两种英文译本和两种日文译本,再次合作从头翻译《资本论》。
当时,王亚南住在法租界,离郭大力居所相去不远,两人来往密切,翻译工作进展很快。到1936年底,他们已经陆续翻译好了《资本论》的第一卷和第三卷的前半部分。
“我译这部书,并不是因为我已经很理解它,也不是因为我已经有了超高的翻译能力。1928年,国民党全面背叛了革命,红色政权已在江西建立。当时我只觉得一点:有革命的需要。”谈到翻译初衷,郭大力后来回忆说。
二
“有革命的需要”!几乎同一时间,上海的一个弄堂里,另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怀着同样的信念,也在苦苦追寻光明、宣传真知。
20世纪30年代,“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军国主义步步蚕食、企图灭亡中国。1936年2月,读书生活出版社在上海静安寺路正式开张,李公朴任社长,柳湜任出版部主任,艾思奇任编辑部主任,汪仑任经理兼业务部主任。同年,李公朴因“七君子事件”被捕,读书生活出版社刊物被封,书籍被禁,营业顿时停滞……在这紧要关头,幸经艾思奇的同乡、同学郑易里及其兄长郑一斋慷慨拿出3000银元接济,并商定邀请正在南京的同乡黄洛峰出任经理。遭此变故重新改组,出版社成立新的董事会,董事长为郑易里,经理为黄洛峰,艾思奇、柳湜任总编辑。大家多次酝酿共同拟定了一个出版计划,第一条就是翻译出版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其中首要任务是出版《资本论》。接下来,大家却为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译者而发愁:如此浩繁之翻译工程,何人可承担?另一方面,郭大力、王亚南为翻译出版《资本论》与上海几家大书局接洽都碰了钉子,在为找不到出版社而发愁。当时大多数的出版社不愿意冒险出版《资本论》这样一部红色著作。郭大力的生活因出版屡屡碰壁而陷入困境。
此时,与郭大力同为江西人的《读书生活》半月刊编辑夏征农向读书生活出版社推荐说,郭大力和王亚南的《资本论》中文译稿,之前被财力雄厚的出版商拒绝了,读书生活出版社是否愿意出版?艾思奇随即走访了郭大力,并阅读了部分译稿,觉得译稿有相当水平。双方一拍即合。艾思奇回出版社后,大家听了消息都喜出望外,这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知郭大力、王亚南为了翻译《资本论》常常面临生活困境,出版社特地同他们签订了约稿合同,决定每月预付郭大力、王亚南各80银元版税,以支持他们完成翻译工作;为了使这种支付不受正常业务资金周转的影响,特意提出2000银元在银行单立账户,作为专门支付译者预付版税之用。张霞女士介绍说,在不久前举办的上海韬奋纪念馆建馆65周年纪念活动上,郑易里的女儿郑珑把珍藏多年的父亲1937年至1940年间出资支付《资本论》版税,以及购买纸张等正式收据捐赠给了纪念馆。
1937年春,郭大力、王亚南将厚厚的一包《资本论》第一卷译稿交到郑易里手里。随后,“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八一三”战火随即在上海燃烧。郭大力租住在上海真如火车站附近,伴随着尖锐而急促的防空警报声,日本轰炸机投下一颗颗炸弹,周边爆炸声、尖叫声不绝于耳。为躲避战火,读书生活出版社派专人护送郭大力取道香港、广州,翻越梅关古道,回到当时相对宁静的江西赣州,以完成《资本论》二卷、三卷的翻译,其每月版税则照寄不误。
三
回到赣南老家后,郭大力把逼仄、低矮的老屋改造成了书房,没日没夜埋头翻译。乡间生活寂寞清苦,但好在还比较安定。
“信、达、雅”是翻译工作的三道难关。在翻译中,郭大力极其严谨细致。为使译文准确符合原意,他字斟句酌,一丝不苟,做到译文尊重原文。他立足当时中国经济社会背景,广泛吸收20世纪30年代中国国内通行的经济学术语,语言采用新文化运动提倡的白话文,使翻译更易为中国读者理解和接受。
国难当头,同仇敌忾。那段时间,艾思奇秘密去了延安,王亚南先后到武汉和重庆,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本着“在抗战中求发展”的方针,读书生活出版社决定西迁,黄洛峰去武汉开拓新局面,郑易里则坚守上海“孤岛”。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资本论》的翻译出版工作一直在持续进行当中。
郭大力,在赣南;王亚南,在重庆;黄洛峰,在武汉;郑易里,在上海;艾思奇,在延安——85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完整拼接这张“地图”时发现:《资本论》的翻译出版,涉及面之广、历程之曲折,令人惊叹。
1938年4月,《资本论》第三卷翻译工作接近尾声。由于战争原因,上海的纸张、印刷等价格较为低廉,出版社决定选择在上海出版《资本论》。一天,郭大力接到郑易里发来的电报,请他速去上海,共同处理译稿的排印等出版事宜。郭大力非常高兴。从江西到上海,要经过交战区,途中极其危险,但他毅然前往。
上海静安寺路斜桥弄71号,这里是读书生活出版社的办公地点。出版社坚守“孤岛”,出版工作仍在进行。郭大力住在郑易里腾出来的一个小房间,一桌一椅、一张行军床。任务紧急,他一方面要赶译《资本论》第三卷尚未译完的部分,一方面要负责全部译稿(包括王亚南所译部分)的统稿、校订工作,同时还要审阅新排印出来的校样。郭大力日夜不停地工作,经常彻夜不眠,饮食更无定时。
正值盛夏,审稿、校订、排版、印制……大家在闷热的办公室里挥汗如雨,不舍昼夜,全身心地投入了“突击”出版。经过4个多月高度紧张的工作,180多万字的三大卷《资本论》中文全译本,终于在1938年八九月间出版了。这个版本的装帧按照郭大力的意见,尽量和德文原版保持一致。《资本论》在问世71年后,其中文全译本在抗战烽火中,首次以完整面貌出现在中国读者面前。黄洛峰看到样本时,激动得高声叫喊:“呵!这部伟大著作的全译本,终于在中国问世了!”他立即给在延安的艾思奇写信,告诉他这个特大喜讯。
郭大力在《资本论》中文全译本《译者跋》一文中写道:“我们的工作,虽曾因‘八一三’的炮火而延迟,但是,读书生活出版社负责人郑易里、黄洛峰二先生促其早日付印的好意,终于把一切的困难克服了……”
“让思想冲破牢笼!”更多的中国先进分子尝到了“真理的味道”。
四
真理烈火,照亮人间。
当《资本论》中文全译本在上海付印时,人们奔走相告。许多社会知名人士争相订购,宋庆龄、冯玉祥、邵力子等各预约了一套。为满足读者需求,读书生活出版社首次印刷了3000套《资本论》中文全译本。
一波三折,《资本论》中文全译本在运输途中经历了一次“劫难”。出版社向内地发送的2000套译著,装在20个大木箱中,经由海路,绕道香港,计划经广州转送至桂林和重庆大后方。未曾想到,运输途中,遭遇日军空袭,毁于战火。出版社随即再加印1000套,由郑易里专程护送,绕道湛江,成功送到了读书生活出版社桂林分社。收到书,大家像打了一个大胜仗那样欢欣鼓舞,一边翻着书,一边唱起《国际歌》来。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为了让延安读者尽快看到《资本论》中文全译本,黄洛峰安排两个“直送渠道”,确保能够顺利送达:一路是,先让桂林分社联系桂林八路军办事处,将书装在卡车上最保险的位置,直赴延安。另一路,这部书籍运抵重庆后,拣出一部分,作为一项任务专送延安。
《资本论》中文全译本运抵革命圣地延安后,很快送达毛泽东手中。他仔细地阅读,并细致地做了圈注和笔记,还作了批注:
“1938”(上海出版日期)
“1867”(欧洲出版日期)
“在71年之后中国才出版”。
1941年,毛泽东在《关于农村调查》中指出:“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写成的,先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各部分,然后加以综合,得出资本主义运动的规律来。”
…………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