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漆宇勤
我总觉得,封山久了,山里的树木就会加速长大,长成古树,小时候常听的古树精便会成为现实。这一类的故事在乡间言之凿凿,由爷爷讲给孙子听,洗衣的张嫂讲给李婶听。
这些千奇百怪的乡村传言的背景里,山要足够深、夜要足够黑,而树呢,要足够大、足够老。
只有足够大足够老的树木才会拥有智慧,拥有灵性与神性,成为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生命。它们像一个年长者,慈祥地看着后辈,拥有满腹的睿智却不说出来。
在从事地方文化研究的过程中,我发现赣西地区的“人间神”特别多。过去人们在生活困顿中求助无门,然后得到了某个人物的帮助,自然而然就将其视为神明感恩,如果这样的事情多了,这个神明在一定地域内就成了普遍供奉的偶像。然后,借助民间传说与口耳相传,进一步往他身上添加各种灵异事件和护佑行为,最终完成了一个人间神的定型。
除了真实的人物之外,被奉为神灵的古物、古树也特别多。考究发现,古树古石等“古物”“大物”成为神灵的过程,大体也与真实人物被视为神灵的过程类似。
这是南方地区很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很多古树大树之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得以存活至今没有被砍伐,不是因为它的生态价值或经济价值,而是因为它被人们自发赋予了某种神性,从而拥有了威慑砍伐者的力量。
在我小时候,看到稍有年岁的树木下往往是时有香烛缭绕,附近的村民遇到难事往往祈求于树前。同时,人们普遍认为古树下有“坛神”,不能碰触冲撞。
类似的杉树、松树、檀树冠以“仙”名的,遍布于赣西乡间。
也对,这些古树大树们活了那么久、见了那么多事情和风雨,即使没有神性,也应该有了几分故事性。
扎根于芦溪的一棵古荆柴树就是这么一棵有故事的树。
宋庆历元年(1041),年仅24岁的周敦颐职务调动,从洪州分宁(今九江市修水县)主簿任上调到袁州萍乡芦溪镇(今萍乡市芦溪县)“摄市征局”。此时的周敦颐,还没有写出《爱莲说》,没有后来儒家理学鼻祖的光环,没有成为名动天下几代景仰的大家,也没有通判一州或提点一省刑狱的威权。他还很年轻,只想老实本分地做好市场上收税的本职工作,如果有暇,再像其他年轻文人那样写点诗文,顶多再瞎想一下天、地、人生之间的关系。
公务之余,周敦颐更多地寄情山水、遍览群书,在山水、典籍里进行双重的寻古探幽。他一边吟咏自然风情,一边探索思想疆域,开始构建自己庞大的哲学大厦的地基。某一日他悠游乡野时在附近山脚看见一棵硕大的荆柴,文人之态迸发,回家后马上写下一首《咏莜山石荆柴王》的诗:
莜山石上荆柴王,世间只此别无双。
久经沧桑风骨在,苍劲挺拔傲雪霜。
荆是一种灌木,多丛生于原野,萍乡人俗称荆树为荆柴或黄荆柴,既是一种草药,也是端午民俗里不可或缺的一种物品。作为灌木的荆柴自然不怎么高大,也很少见成为古木者,但周敦颐却在芦溪看到了一棵高大如乔木的荆柴,自然称奇呼为“荆柴王”。这首吟咏荆柴王的诗,与周敦颐后来传世名篇《爱莲说》中的佳句“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两者思想内涵倒是有相通之处。或许,此后作为理学大师的周敦颐,其基本的人生哲学,在作为基层税官时就已经形成。
对这棵被周敦颐吟咏过的荆柴王,当地民众精心呵护,千年过去,如今它依旧生机勃勃,挺立着自己近20米高的身躯,证明大自然中卑微如荆柴的草木,也可能顶天立地,也可以在古树名木中拥有一席之地。
这株荆柴确实值得骄傲。我愿意用崇敬的语气,逐一读出与它同样被列为“树王”的其他一些大树:超过350岁的长红檵木,家住上栗县金山镇白鹤村桐坑,胸围2米;大约500 岁的黄连木,家住上栗县长平乡塘上村大王庙,身高15米;1200岁左右的侧柏,家住上栗县杨岐乡杨岐村普通寺,有佛家气度;大约800岁的红豆杉,家住湘东区白竺乡黄岗村门架岭青草湖,胸围5.1米;年逾1500岁的银杏树,家住武功山万龙山乡槽下村,胸围 5.6米;1000岁左右的罗汉松,家住上栗县金山镇金山村瑶金山寺,立于方寸之地,见证历史风云;800岁左右的重阳木,家住莲花县荷塘乡文塘村,胸围8.5米;350岁左右的杉木,家住莲花县六市乡六市村,与一个村子同生共长……
它们,以及其他所有活过百岁的树木都值得珍惜与尊敬。
我36岁生日那天,曾专门找了一些不同品种的36岁的树木看了一遍。我发现自己曾经无比羡慕具有抵抗岁月之能的树木,其实能够活过36岁的,百不存一。不不不,或许,是千不存一。
村子里的苦楝树,自然几乎找不到36岁的,它们早成了柴火或在某次无关大雅的“碍事”中被砍伐。而其他的杂木,几乎也都是如此而遭遇斧柯。至于其他的樟树、桂花树等等,大兴土木小兴土木甚至主人的一时兴起都可能倒在走向36岁的途中。只有极少数,极少数的极少数,能够幸运地躲过斧头锯子,躲过岁月侵蚀,躲过风打雷劈,活到 36岁以上,活到百岁千岁。
也正因为如此,大树才能成为天地间独特的存在,大树才能成为一种自然的尊严与神秘,让人类顶礼又艳羡。
尽管我也曾说过大树屡见不鲜,但若放到其庞大的基数里面去比较,又似乎并不多。在我生活的小城,383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曾有过多少草木呢?它们枯荣,新生,长大,死去,在几千年里不断更替。林业部门的统计数据说,目前存活的百年以上古树只有1000多株。它们的长辈和后辈,它们的亲友和邻居,都已经消逝在岁月里,重归于泥土中。
悠远的时光里,许多鲜活的东西都成了历史,成了尘埃。
唯有这世间所存不多的古树,将见过的故事、听过的言语埋在心里,将经过的风雨、浓缩的历史刻在年轮上。让人们一见它们便觉得恬静、悠远、清新、古朴,有了真实的豁达之感。
是的,豁达。只有这少数的草木,代替着众多的草木活了下来,成为大树,成为古树,成为 “活化石、活文物”。
它们越活越深邃,越活越厚重。活下来的古树以其优美的形态、丰富的人文内涵,凝固成了诗与画。凝固成了诗与画的古树等待我去寻访、交谈。
它是大地上的智慧者,将告诉我诸多的秘密,也将承载我诸多的情感依托,那一代一代在树下低语过的前人,借助长生的树木,传递出温暖的力量和文化。
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自古以来,人类对古树就饱含着特殊的情感。以古树为题材的神话传说、人物故事、历史典故、诗歌及绘画作品构成了人文学科里重要的一个系统。
没有脚的树木,不会行走;没有嘴的树木,不会说话。
它们只是长高、长大,长成了大树、古树,便拥有了灵性与神性,成为与人类一般无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