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然
我有点后悔,那个下午在山里,脚步随众匆匆,没有慢点再慢点。漫山遍野的植物,全都没空细加招呼。青松翠柏、枫树木荷、梧桐榛子,或者、好像,皆是有的?
人进到大山里,不和草树认个友亲,就如肆意闯入芳邻家,先失了几分礼。
去翠微峰时,山樱花和山茶花早开过了,映山红则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梧桐?没注意开是没开。426米海拔,对于一个1700米海拔的大峡谷,似乎不值并论。我曾经在大峡谷里独行长跨7年,对于那里的草木山石,我的目光总是柔情依依,我叫得出那里上百种植物的大名。那里的烟霞云海世间罕见。或许是这段经历,让对翠微峰一无所知的我,暗自思忖:“这样的山,能有什么看头?”
很快我就会意识到,这份傲慢,实在难以自宥。
半个小时后,到达那座色如丹霞的著名险峰之下,高高抬首,一抹翠微映入眼际。仰望其四面绝壁如削,耳听“易堂九子”的故事,想象其峰巅的无限风光,顿然,我折腰于故事中的士人风骨和当下的山中翠色,心头羞惭渐浓,一时神情讪讪。
唉,你若要去往一个未知之境,保持谦逊是多么重要。
翠微峰下,一条窄窄山径蜿蜒向前,径右临空谷。径左边,一道朱红木制长廊,廊中竖碑十面,一面书“易堂九子简介”,九面书九子生平介绍。待众人散去,我始细读碑文,一读再读十读,翠微峰的高度一长再长,长到平庸的我无力丈量。
这是距今377年前的事了。
明末清初,李自成起义、吴三桂叛国、清兵入关、清政府频频举战,战乱洗礼着每一个时代中人。1646年,宁都魏氏三兄弟等9位坚守民族气节的反清文人,为情势所逼,攀上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翠微峰。他们携妻带子,长居峰顶,“自城依岩,种植自给”。他们建堂筑舍,栽桃种李,植梅树竹,开池凿塘养鱼种荷……他们“读书怀古,敷衽啸歌,扶义古处”,其风其范如茹肝澡雪。他们以反清为宗旨,在翠微峰顶办学著书立说,一间“易堂学馆”,目的在于培养反清复明的士子。另一方面,深居山林的他们除了坐而论道,也关注世事,四方出游,广交朋友,积极传播和交流学术思想。据载,魏禧五次游历江浙,“吴越人士皆为之而倾倒”。
在长达50多年的时间里,不止于办学培养人才,九子还著书写诗,自成“翠微学派”,与时下著名的桐城派并动全国。
魏禧有言:“任天下于一身,托一身于天下。”他又言,“能造就人才者,天不能孤;能以身任天下后世者,天不能绝。”寥寥数语,涵尽九子风骨,其气概壮阔磊然,其情操坦荡高洁。
“山川以人发光”,翠微峰,依易堂九子而名动天下。
明末四公子之一方以智,草鞋竹杖僧衣,慕名攀高造访易堂诸子,连连叹赞:“在此蓬莱中,与门人、子弟,昼耕夜读,岂容易得哉!”又说,“易堂真气,天下罕二矣!”
我呢,我真是惭愧于到来也晚,知闻也晚。然而,那份折腰敬怀和怦然心动,却不折不扣地奉向九子,也奉向所有威武挺拔的铮铮中华儿女。
溯源历史,中华文化对文人士大夫历来有“贤才德礼”的节操要求,然而烽火战乱性命堪忧之际,守德如玉并非易事。例如,安史之乱中,诗仙李白,因误入反叛者永王幕中为宾,致“德”蒙瑕后诟辱而终。诗佛王维,因被俘而陷禄贼之官,致“德”生疵而辞官彻隐。对比之下,易堂九子坚守不屈的胸襟,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就尤其难能可贵,在文化史上有独到的价值和意义。
读毕碑林,告辞之时,再次抬头望了望翠微峰,险!真险!峰体千仞,四面皆绝壁,上是蓝天,下是深渊,唯东南方有一道经流水侵蚀、崩塌而成的裂隙,可供一人攀缘而上。有多险?传魏禧妻子每次上下都要大哭一场!而魏禧自己差点在此绝命于一次失足。尽管很向往峰顶的无限风光,向往其上的易堂、勺庭、吾庐等馆舍遗迹,向往那缕缕吹过九子们的峰顶春风,向往立于峰巅俯揽峰下烟霞草树的美丽,但是,这道垂直于地的天险之路,到底是把我拦下了。
就这样辞过九子下山吧。他们在翠微峰上留下的精神高度,远比翠微峰高,足以让后世绵延仰望。
车过一片油菜花田,想起魏礼。大哥魏祥、二哥魏禧离世后,诸子四散,易堂绝了朗朗书声。魏礼带着妻儿继续在峰顶住了15年。
他要抱守的,究竟是什么呢?
1694年,66岁的魏礼因病下山。这一年,宁都河东石陇村的春天很是盛大,魏礼的儿子们把父亲护送到田野上,看垄垄油菜花开,看蜜蜂在花上翻飞采蜜……这个老人真是浪漫刻骨啊!他赏花的目光和身影里,镌刻着一位志士对美好的向往,以及对人世的万般眷恋。
一年后,魏礼辞世。
魏礼身后,黄灿灿的油菜花在宁都大地上绣出了几百个春天。魏礼看花,是易堂九子可歌可泣故事中的动人绝笔,沧桑、柔媚、诗性十足。在中华文化的历史长河,他们的故事历四百年而蜿蜒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