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卫平
老家在赣西北山村,老家人祖祖辈辈以农为业,但受先祖“耕读传家”遗训的影响,村中读书尚学之风经久不衰。
我八旬的父亲,也曾是乡间令人称道的“读书人”之一。他40岁出头做了生产队长,是个好劳力。父亲只上过“初小”,但方块字认得不少。他喜欢读报刊。只要看见邮递员进了村,父亲一有空,必然跟随。待邮递员将报刊投进大队部院子,父亲雀跃,必然取来,一睹为快。在父亲阅读的报刊中,一册薄薄的《半月谈》成了他的最爱。我那会正上初中,几乎每次回家都能瞧见父亲手捧《半月谈》的身影。一张竹椅,一盏清茶,父亲的目光不时掠过《半月谈》的“时事政治”“惠农政策”“致富天地”。他看得很专注,也偶尔读出声,让我也深受感染。父亲看过《半月谈》后,时常跟生产队的人交流,说天下时政,说农家新事……他不太擅长言语表达,但生产队的人对他充满好奇和敬佩。再后来,大队没有订阅《半月谈》了,父亲托我从城里书店买。当我做了教书匠后,父亲经常提醒我带点书回家,让他看一看翻一翻。
在他的带动下,母亲也时常捧起书本,瞅一阵,念一阵,一字一顿。一对相濡以沫的农家夫妇,让书声成了“琴瑟乐之”的伴音。
那个年代,生产队读报看书的也不在少数,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憨老汉从伯。从伯原是邻村人,为避纷争,他携全家五口迁入父亲所在的生产队。一开始,从伯举家住在一间废旧的仓库,出入诸多不便。后来,他带着儿女们在村西的一座山坳挖土垦壤,搭建了几间简陋的农舍。伴山林,听松涛,从伯一家从此过起了安稳的日子。
从伯家的农舍正对着生产队的一大片农田。一到农忙季节,上他家喝水歇脚的村民络绎不绝。我与父亲也是常客。从伯很看好读书上进的我,对我的到访格外热情,别人能喝茶,我却时常能享受“喝粥”的优待。
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从伯原来家境优渥,书读得不少。他后来还在中学教过俄语课,学问不浅。虽然家庭屡遭变故,但从伯从来不怨天尤人。
自从隐居山坳后,从伯一向深居简出。他从不麻烦别人,也不轻易向人提要求,但有回他居然向我开口:“海宁老师,能借我《三国演义》《水浒传》吗?”他低声说这话,甚至不敢正眼看我。我的答复让他欣然,而且超出他的预期——我把《红楼梦》与《西游记》几本古典名著也一并借给了他,而且,不设归还期。凭我的判断,从伯早年肯定读过《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他重读这些历史小说,无非是为了寻求一番精神慰藉。而我,只是成全他一个小小的心愿。
我没有亲眼见过他看这几本书的情景,但我相信他的“笃定”。三国与水浒的故事,杀伐纷争,干戈四起。也许,从伯想在书中重温一把英雄的豪气与勇气,借此弥补自己缺失已久的“元气”。一切争执终将归于尘埃——饱经风霜的从伯想必深谙个中道理。
参加工作后,我有了自己的藏书,但从伯只向我借过一回,而且不到一个月归还。几年后,听父亲说他老伴离世了,伤悲之下,他带着家人搬离了山坳,回到了原住的村庄。我此后没再见过他——大概他想做一粒尘埃,消融在滚滚红尘间。
随着条件的改善,我的藏书量陡增,向人借出也从不吝啬。每当我出手送书之际,便会想起父亲与从伯向我“讨要书本”的岁月。在那个生活贫瘠的年代,他们借书时那絮絮的话语,那恳求的目光,至今让我动容。尽管书中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但身受生活困扰的他们却懂得从中取暖,甚至寻找“生命的原动力”。
这些年,不少熟识的乡间读书人已老眼昏花,不再手捧书卷,但他们的“嗜书”之习却影响着无数的村庄人。随着新农村建设大潮的涌起,一间间漂亮的乡村书屋落地生根,一阵阵浓浓书香弥漫在农家小院。以读书为乐,以读书为荣,正成为老家一种新时尚、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