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娄瑾怡

　　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母子情、兄弟情、恋人情，是无一不充满着羁绊的爱恨嗔痴。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兜兜转转、藕断丝连，一切的理性回归心之所向，他们终得救赎。

　　两人相识于舟山群岛的小渔村。他是她最初的伯乐，发现了她的戏曲天赋。他们相知、相恋，第一次成了父亲与母亲。在父亲的帮助下，母亲成了越剧名角。父亲为母亲创作了一曲《追月》，母亲一炮而红，醉心越剧。为了能在舞台上保持长期的光彩夺目，她有了其他男人，经历了一段又一段麻木的婚姻。得知被背叛后，父亲神秘失踪，留下秋生、夏生、冬好三个成长中正需要关怀的孩子。失去父母爱护教导的冬好因未婚先孕最终发疯，秋生为冬好抱不平打人入狱，兄弟姐妹间紧张又陌生的关系，让这个原本平凡但幸福的小家濒临破碎……晚年的母亲身患重病，联系上久未联系的漂泊儿女，企图救赎曾经的过往。从前的一幕幕徐徐重现……

　　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艾伟的小说《过往》，篇幅较短，意蕴却悠远绵长，叙事节奏沉稳，笔法丝丝入扣。

　　“另类母亲”的形象塑造是作品的闪光处。作者喜欢人物的复杂性，致力于探寻人物的微幽处。戚老师直接出现的场景并不算多，却通过秋生、夏生、庄凌凌等角色的不同视角，回忆式地拼贴成了丰满、立体的“非典型”母亲形象。

　　传统中国文学谱系中对母亲的形象定位是清晰又稳固的，她们善良勤劳、无怨无悔，以家庭为中心，几乎都有着神格化的寓意和天然的光环。戚老师则不然，她为戏而生、因戏而痴，她的灵魂不被桎梏于慈爱与坚忍，她的身份不被冠以点缀与陪衬。她有着坚定的自我优先级，恣意挥洒、热烈张扬，一生献身越剧，充满着神秘与传奇色彩。这位越剧名角在台前是全国人民熟知的大明星，一曲《追月》让人倾倒，魅力无限，但作为母亲，“她身上有一堆毛病”，在夏生的眼里，母亲“被名利迷了心窍，到了对亲情缺乏概念的程度”。庄凌凌为求学越剧殷勤伺候母亲，却真被母亲当成了个免费的佣人，“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秋生更是警告弟弟，母亲的话“没一句可信”。

　　或许是落叶归根，一生沉醉越剧的母亲想家了，她好像想找回一些遗失的、朦胧的东西。母亲迫切地希望得到孩子们的原谅。年迈的她用几近哀求的语气给秋生写信，想搬来与儿女同住；哪怕光芒不再、瘦弱苍老，也依旧尽心指导夏生的新剧；身体每况愈下，却时刻想着探望病中的冬好。她还救了秋生的命。靠着敏锐的直觉和观察，母亲发现了秋生被人动了杀意的秘密。包里的那把刀子，让瘦小的母亲鼓起了余生的所有勇气。那个左眼患白内障的家伙被一刀毙命。看守所里，母子相遇。母亲打心底浮现了天真、满足的笑容。这一次，母亲真的用自己的命，换了秋生的命。

　　她瘦弱得像“死去的麻雀”，再度被宽宥。用秋生的话说，她“天生具有一种让人原谅的气质”。那一刻的她作为母亲，是幸福的。血缘的存在，让所有的功过在某一时空弥合，让戚老师最终得以用母亲的身份满意地与世界道别。至此，故事也落下了帷幕。

　　她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幸运的是，亲情没有范式，她确实成了一名母亲。“她的光芒让这些毛病显得无足轻重”，复杂的人性与原始的血缘并不冲突。是血缘，造就了父母和儿女的角色，延续了父母和儿女的缘分。

　　作品前半部分节奏舒缓，娓娓道来、轻声细语，还带有些许回忆的朦胧感；而到了后半部分，过往好似被洪涛翻起，父母亲的相识相知、秋生的戏曲天赋、夏生演出剧目的真正出处……随着悬念一个个揭开，读者被一阵又一阵的震撼掀倒。

　　作品在细节的处理上也颇具深意。孩子们的名字中，早已隐匿着人物悲欢的暗线，秋生、夏生、冬好，一家人独缺那份“春”的明艳。这样奇妙的对应不止一处。父亲生前为母亲创作的《追月》，实质上也与母亲晚年苦寻儿女团圆之途形成照应。弥留之际的母亲第一次完整地说出了三个孩子的名字，重复着那句“原谅妈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母亲的心里想必也如嫦娥一般，思念着、遗憾着、悔恨着。结尾处秋生交代，夏生出演的剧目实是父亲创作。父亲为母亲创作剧本，秋生偶然在岛上发现，因为心系弟弟便暗中投资，助力舞台的诞生。谁知兜兜转转，主演竟还是母亲。这些丝丝缕缕的联系与闭环的形成，既有作者精巧的安排与把握，同时又是故事发展的必然结果。

　　母亲与孩子们的和解，是水袖与戏腔的安然落幕，是混沌与矛盾的悄然平静，是情感与人性的最终胜利。

　　“人生的死结常在一念之间。”我们用无数“一念”的选择来接受它赠予我们的无限可能。无论欣喜、平淡、温情、遗憾，我们依然能看到希望，无关对错，只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