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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鼓儿闹端阳

  □ 梅曙平

  五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刚放晴,村落显得清朗朗的,凉爽而又干净。爷爷扛着锄头从田间地头归来,哼着前人流传下来的民歌,兴冲冲的脚步将门前的泥地踩得窣窣地响。斜阳下,周遭密集着微小的蠓虫,像呵着一蓬蓬热气。

  晚饭的当口,爷爷兴奋地说:“今年端午东港赛龙舟,大伙儿推举我划破水。”奶奶瞥了他一眼,接过话茬道:“破水要好气力,前拉后推,船才起势。你这身板,怎么吃得消?”

  爷爷笑道:“破水是引水,头引、二引、三引的三对桡是全船桡手的导引,须有10年以上的桡龄作根基。我懂水性,划头引凭的是技巧,不是蛮力。”

  “唉,我说你呀。”静了半晌,奶奶才补了一句,“划头引得留点神,触岸、碰船,最险的怕是头桡、破水。”

  接下来的日子里,爷爷分外忙碌,先是参与清桡。龙舟一次又一次地试划,以便对每个舱位的桡手进行调整。每划试一次,都有被重新调动位置或被淘汰的桡手。桡手们谁也不敢怠慢,如若被淘汰,在乡里乡亲面前,是很丢脸面的事儿,会叫人奚落和哂笑的。爷爷可是老桡手,头引的舱位坐得稳,把得牢。

  临近端午的那些天,东港已然彩旗飞舞,锣鼓震天,两岸到处都是“赏红”之人,水面上游弋的是抢“红”的龙舟。“赏红”者看到自己心仪的龙舟出现,便挥篙摇“红”,龙舟得到信号,立马飞也似的划向岸边,都想撞彩头。遇上实在的“赏红”人,不忍桡手耗费过多的体力,也就直接将“红”送上。肚里弯弯多的人则不然,非得与桡手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闹腾之后,看足了表演,这才点燃爆竹,送上红红绿绿的花彩。

  一晃到了端阳节,我背着奶奶塞满粽子、米粑的背包,一路小跑地跟着爷爷划引水的龙舟来回转悠。那船儿有头有尾,有桡有舵,有鼓有锣,船形为黄瓜底、鸭子嘴、燕子尾。两侧坐满28名桡手,除了前桡、尾艄、锣手与鼓手各一人外,其余24名桡手分为12对,按所处的位置,分别唤作引水、前羊角、鼓仓、后羊角、夹艄。

  我见竞渡的地头有一棵粗大的柳树,便三下两下爬到树梢,骑在槎枒上。嗬,东港的情形尽收眼底。刚开始,龙舟只有两三只,渐渐地越聚越多。爷爷这一船人穿着红衣、裹着红头巾,扎眼得很。这时,河面上响起了龙船调。爷爷天生一副亮堂的嗓子,起头领唱。就听得爷爷即兴唱道:“五月五,是端阳,龙船下水闹长江。”一人唱,众人和,高亢的号子声令桡手们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同样亢奋的还有岸上看龙船的男女,女人与孩童使劲地挥舞彩旗,男人们则两眼放光,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唱罢一曲,爷爷又换了词儿:栀子花,靠墙栽,年年十五白花开……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哨音穿透嘈杂。我晓得,哨声一响,比赛就要开始了。六只龙舟为一组,共有八组。我们乡的龙舟编在第一组,就像离弦之箭似的,已然疾驰而出。就见河面上泛起一痕痕雪白的浪花,鼓声、锣声“咚咚锵、咚咚锵”,响得到处都是。整块樟木做成的龙船鼓今日威风八面,震天介的恢弘。鼓点令众桡手动作整齐划一,20多支桡片上下翻飞,齐刷刷地向水里划去。每条龙舟的鼓手都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狠命地擂,擂,擂。我怔怔地看呆了,真担心鼓槌把鼓皮擂出一个大洞来。

  鼓声咚咚,锣声当当,锣鼓点子有心有法,混响在一起,内行的却能听出细微的门道。锣鼓除了要激越、默契,还有玄妙的变化。倘若遇上不同的河段、水流、比赛节点,须与之相应地加快、放慢频率或添加花式,目的是铆足竞渡的劲头,调动桡手的情绪。锣手与鼓手密切配合,方能保持桡手入水、出水的节奏,才可众人划桨逐浪高。鼓手如若一开赛就“咚咚咚”一通重鼓,十有八九要输掉比赛。有经验的鼓手起先是“当哧、当哧……”敲过四遍边鼓,待桡片渐次地划齐了,再“咚哧、咚哧”擂起紧鼓。这当口,爷爷的龙船眼见快要落到人后了,打锣的老五叔急了眼,在中舱又蹦又跳,“嘡嘡嘡,嘡嘡嘡……”拼命催锣,撩拨得众桡手玩了命地加劲再加劲。两船一并排,经验老到的廖艄公狠狠地抽一梢,龙舟猛地一蹿,刹那间,超出对方半个船身的位置。

  划啊,划啊。后半程,眼见旁边的龙舟已经超了上来,爷爷忽地发出一声呐喊:“哟哎嗬哇,嘿呀啊哈!”众人齐声应道:“哟嗬啦,嘿呀,嘿呀!”一阵激发,后面踩梢的人因为前面的人划得太厉害,差点掉下水去,幸好脚和船绑了根带子,这才逃过一劫。我一面喊加油,一面紧盯着爷爷引水的姿势。他手里的桡片深深插入水中,又迅疾抡出水面,回到原初起点;再重复分水、引水、推水,循环往复,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我忽地想起纺织的奶奶,转上去,用力到了高点,又转下来,回到起点;然后又用力,再转上去,如同昼尽夜来,日沉月升;如同祖先远去,儿孙降临,姓氏绵延。奶奶的纺车,爷爷的桡,或温柔或猛烈,都可在有经有纬的劳动中找到相应的节奏。

  岸上的加油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具体是为哪一只龙舟鼓劲。一听便知,这是到了冲刺的关口。我欣喜地望见:这一组,爷爷划破水的龙舟最先触到终点线,一举夺得绸缎扎的红绣球。

  看到龙船上的人欢呼庆祝,看见桡手们彼此击掌时的笑脸,我内心不免犯起了嘀咕:“就在上个月,老五叔与艄公旺生为地基分界吵得不可开交,眼下也该和解了。”

  乡里人生于斯、长于斯,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牙齿还有碰伤舌头的时候呢,村人间的小摩擦也是难以避免的。乡里乡亲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木秸穰,胃肠是很清洁的,心肠是柔软的。它的柔软是因为彼此间颗粒特别细腻,挤压得很紧,绵密得鸡犬之声相闻。在单一、沉闷的乡村,人和事也有自己的脾性,也有自己的鼓点与闹腾。

  我晓得:乡邻们的争吵并不记恨。也许只须端午划一场龙舟,年节里组织一次集体团拜,他们就化解了心中的积怨。乡土的本色是:每个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看着长大的,打从孩童时起,周围的人也是从小看惯的,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故而,每年龙舟竞渡都能够呈现出集体的力量。在我看来,桡片无论多少,大家只要坐在同一条船上,全都是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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