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然
某个早晨,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醒来太早,他在《记忆看见我》中,写下了耐人寻味的诗行: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但返回梦里为时已晚。
呵呵,这人间,万千枕上多少好梦,都夭折在了“醒来太早”。但是如此遗憾的早醒,可能也意味着在现实中圆另一个梦。
一天夜里,我在羊狮慕做了一个好梦。
先是经过一块玉米地,一个面目模糊的瘦高男人,喊我一起摘玉米。不及看清他的样子,木屋长廊上一阵响动,梦断了。来客可能是硕鼠,也可能是松鼠。然后起了山风,风力不大不小,风声送我安然续梦——原来我是走在瓦尔登湖森林中,那个男人名叫梭罗。
下集的梦中我很激动,激动得没把梦做完。醒来很后悔没说上话,没告诉梭罗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有多高。连忙合眼再睡,打算接着梦,然而不成,全没了睡意。看看时间,四点零五分。
空间还是那个空间,时间却意外地裂开一个口子,身心悬置在“太早和太晚”的缝隙里,睡与不睡,两相作难。想起梭罗在作品中多次说过的一句话,“像黎明一样美好”。
这是罗霄山脉北支的崇山峻岭,我在山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多次想象过黎明时分穿行大峡谷的壮举,又总是破灭于胆量不足。听到各种和大山打交道的经验之谈,有一点总是反复被强调:哪怕你对山再熟悉,哪怕是大白天,一个人也绝对不能在山里乱走。这个告诫,让我错失了多个可能。比之白天,黎明前的黑暗更是非常考验胆量,谁知道黑暗里藏着大山的什么阴谋呢?我再怎么爱做大梦,也没能力把自己变成无畏金刚。
这一回,看来是梭罗来给我提胆壮行了。玉米既已摘不成,那就听从他的召唤,到黎明的怀抱中去。
一道南北走向的山脉,横卧在木屋和山谷中间。清晨四点多,星星已然寥落,黎明却还在酣眠,天地混沌,山林黑黢黢的。借着手机微光,出木屋,下几百个台阶,又上几百个台阶,翻过山梁,进到了山谷。
伫立在山口,深呼吸,再深呼吸,这平生从没有过的一次早起,不亚于一次大冒险。我第一次发现,比之光明,黑暗会让事物迅速膨胀。白天非常熟悉的大峡谷,这一刻在眼中顿然失了边界,变得无边无际。同样的,我那小小的胆量,也因与黑暗合体而壮大许多。怕到极处,反而不怕。好吧,在巨大的事物里安放肉身,在无边的黑暗里测试胆魄,在深沉的静谧里倾听心灵,这些,皆是我的渴望。没有退路,只能拎着一颗孤胆前行。
三五分钟后,西边山岭上,一轮月亮破云而现,照拂着山林万物。原本冥暗昏沉的山谷,瞬间泻满银光。我精神大振:好人品,连月亮都跑来壮行了!在这样一个庄重的时辰里,这颗伟大的星球上,可曾有第二个人如我一般,在友好的月光护佑下,独步于远离人寰的高山之巅?
多年后,在滚滚尘烟中回忆起这一幕,我依旧惊佩于这份不可重来的孤绝勇猛!也许,恐怖之神拿敞亮而简单的灵魂是没有办法的:抱定对自然的朝圣之心,她无畏无惧,成为一个在高山深谷戴月独行的女壮士。
月光铺满山谷。栈道迂回曲折,外凸处月光明亮;内凹处,则有几分薄暗;在某些路段,月亮则透过树木的枝丫,洒下碎碎银光,我踏月轻轻,一步一步犹如清莲徐开。氛围神圣又贞静,心情富足得如同繁花:一瓣是浪漫,两瓣是感恩,三瓣是喜乐……打住,世间的语言哪里可以准确名状一个人私有的伟大黎明?
在这个黎明,我知道了最早醒来的不是小鸟,而是山虫。不到五点,它们就在山道边的灌木丛中低声吟唱。雄虫努力振动着双翅,在破晓之前唱着无字情歌,而雌虫在睡梦里醒来,和我一样,听得似嗔似喜。夜露很重,一滴一滴,从各种草木的叶尖上滴落。这些最早的响动,预示着山林万物正在苏醒,充满生机的白昼即将到来。
月光真是友好,它一直抚着我走到石云峰下,才在云中隐身而去。山路右侧,传出扑棱棱的声音,一阵一阵,又起又息。循声望去,林中草木芃芃,想来是我不以为意的足音,惊扰了早起觅食的野鸡和白鹇。而更多林中动物,此一刻或正竖起耳朵默默把我窥探吧。
山露打湿了鞋袜和裤脚,待我又一次翻过山梁,站在东边山崖下时,黎明的第一道光,呼啦一下从遥远的地平线漫了上来,它打亮了山崖,也照亮了我,平生第一回,我真的站在黎明怀抱里了。这个完整的黎明,它不属于地球上的任何人,独独属于我自己。
少顷,画眉起床了,第一声鸟鸣在林中响起。曙光更亮了些。我在梭罗“陪伴”下,亲眼见证了夜与昼的无缝交接,见证了一个美好新世界的诞生。
此刻,我端坐城中,犹坐岁月彼岸。打量这次早起,我骄傲地意识到:这个在自然怀抱中生长出来的故事,是自己生命册里一张发亮的页码,它的光,“像黎明一样美好”。